一九四三年秋,意大利北部,皮埃蒙特山区边缘。
潮湿阴冷的空气里混杂着腐烂树叶和硝烟的味道。艾斯特伦·诺赛维斯靠在一段被炮火掀塌了半边的石墙后,左眼紧贴着一只陈旧但保养良好的望远镜,右眼处的黑色眼罩被雨水打湿,边缘颜色深了一块。她棕色的短发胡乱扎在脑后,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。
望远镜的视野扫过下方山谷间蜿蜒的土路,以及远处米兰城郊模糊的轮廓。几辆德军的卡车像丑陋的甲虫,在视野尽头缓慢移动。
“唔…三辆…不,四辆运输车,轻型护卫…油料补给?”她低声自语,声音带着点牛津腔调特有的含糊。空着的右手从沾满泥污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,看起来硬邦邦的东西,塞进嘴里,含糊地咀嚼起来。低血糖让她指尖有些发凉。
她调整了一下姿势,开始用极低的声音哼唱,曲调是那首流传在游击队中的《Bella Ciao》,但歌词被她篡改得面目全非
“早安,美丽的fxs…今天送你下地狱…用点硝酸甘油…轰隆一声真干净…”
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突然抵上她的后心窝。
“艾斯特伦,”身后传来一个女声,字正腔圆,带着明显压抑的火气,说的是汉语,“你要是再让那玩意儿跑调跑到阿尔卑斯山那头,我不介意用刺刀帮你校正一下音准。”
艾斯特伦动作顿住,随即缓缓放下望远镜,脸上非但没有惧色,反而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。她慢慢转过身。
罗茜·彭布罗克就站在她身后,一身不合体的旧衣裳掩不住她挺拔的身姿,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前,手中的步枪枪口确实正对着艾斯特伦刚才的位置。
“哎呀,我亲爱的罗茜,”艾斯特伦用英语回应,语气夸张,仿佛在舞台上朗诵,“你这就不懂了,这叫艺术再创作。原版太悲壮,不利于身心健康。要知道,保持愉悦的心情是提高生存几率的有效途径,从统计学上看…”
“闭嘴。”罗茜的汉语短促有力,眉头拧得更紧,“有情况?”
艾斯特伦脸上的玩笑神色收敛了些,点点头,改用意大利语,语速快而清晰:“山谷,东南方向,四辆德军卡车,怀疑是油料。护卫不多,是个机会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将望远镜递给罗茜。
罗茜接过,凑上前观察,侧脸线条紧绷。艾斯特伦趁此机会,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只灰扑扑的野鸽子。鸽子在她手里很安静,细小的腿上绑着卷成小卷的纸条。
这时,脚步声从残破的建筑深处传来。艾米·罗尔从阴影里走出,发髻有些松散,脸上带着倦色。她看了看对峙般的两人,叹了口气,说:“外面下雨了,伤员伤口容易感染,我们得想办法弄到更多磺胺。”她的目光落在艾斯特伦手里的鸽子上,“要送信?”
“嗯,给【火花】的。”艾斯特伦答道,“火花”是他们对另一支活跃在米兰附近游击队的代号。
几乎是同时,瓦伦缇诺·比安奇也从一扇没了门板的门口探进头来,声音压得极低:
“我好像听到有摩托车的声音从西边过来…不是很确定,但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刻转移,这里不安全了,他们可能发现了…”
“瓦伦缇诺,深呼吸。”艾斯特伦打断他,语气带着点无奈,“你那被害妄想症又犯了。西边是卢西安的警戒范围,他有动静会发信号的。”
瓦伦缇诺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。
罗茜放下望远镜,语气果断:“卡车队的目标不是我们这里。艾斯特伦,你的【阴间】计划是什么?”她把“阴间”两个字咬得特别重,显然对这位参谋长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计谋印象深刻。
艾斯特伦咧嘴一笑,那只独眼里闪过狐狸般的精光:“很简单。他们运油料,肯定怕火。卢西安不是搞了点“土制烟花”吗?让欧若拉带几个人,绕到前面拐弯处,等最后一辆车过去,用烟花欢迎他们。不用炸毁,点燃就行。混乱一起,前面车队会加速,但那段路况不好…”
她正说着,卢西安·克莱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瓦伦缇诺身后。这个法国男人很高,却很瘦,像一根被风干的芦苇。他手里拿着一把拆卸到一半的鲁格手枪和一小块油布,听到艾斯特伦的计划,只是抬了抬眼皮,用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意大利语冷淡地评价:“听起来像一场拙劣的街头戏剧。不过,总比硬碰硬强。”
艾斯特伦对他眨眨眼:“谢谢夸奖,亲爱的编辑先生。”
卢西安没再理会,低头继续擦拭他的零件。
“那就这么干!”罗茜显然对行动计划本身没有异议,她的执行力一向强悍,“我去叫欧若拉。”
“等等。”艾斯特伦叫住她,扬了扬手中的鸽子,“先让我把这小家伙送出去。这可是重要情报。”
她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,转身面向残墙外那片被夕阳和雨幕共同染成晦暗橙灰色的天空。远处的教堂尖顶在朦胧的雨丝中像一个指向苍穹的灰色手指。
“Vola, colombo mio.”她轻声说,手臂用力一扬。
灰色的鸟儿振翅而起,扑棱棱的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中格外清晰,带着一种脆弱的生机,径直朝着教堂尖顶的方向飞去。
就在鸽子脱离她手掌,升空不过数米的那一刻。
“砰!”
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潮湿的空气。来自西边。瓦伦缇诺的预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。
子弹打在鸽子刚才飞起的下方的石墙上,溅起一溜火星和石屑。
鸽子受惊,猛地加速,翅膀扑扇得更急,瞬间变成了灰色天际的一个小黑点,坚定不移地朝着既定方向而去。
废墟内,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罗茜的步枪瞬间端平,指向枪声传来的方向。艾米立刻蹲下身,靠向掩体。瓦伦缇诺脸色煞白,几乎要缩回门后。卢西安的动作最快,他已经闪身贴在了墙壁的裂缝后,手中的半截鲁格手枪组合完毕,眼神像淬了冰。
艾斯特伦缓缓收回望向鸽子消失方向的目光,独眼中先前的戏谑荡然无存,只剩下计算和冷静。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,低声咒骂了一句:
“见鬼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