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
米兰，德军占领当局的某栋办公楼里，空气总是混杂着消毒水，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味道。凯洛斯·布兰恩，或者说文职官员“卡尔·贝克尔”，正埋首在一堆枯燥的报表后面，手里那支铅笔却不在填数字，而是在纸页边缘漫无目的地涂抹着扭曲的线条。

办公室里的同僚们各怀心思，低声交谈着前线的消息，配给的短缺，或者某个昨晚又被带走的“可疑分子”。凯洛斯支棱着一只耳朵，捕捉着那些碎片化的信息，脸上却是一副百无聊赖，甚至略带嘲讽的神情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
“贝克尔，”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，是档案室的费舍尔太太，一个面相刻薄的中年女人，“楼下有人找，说是你乡下的表妹，送点东西过来。”

凯洛斯心里咯噔一下，面上却懒洋洋地抬起头，打了个哈欠：“乡下表妹？老天，准又是母亲让她带那些吃不完的酸黄瓜来了。”他抱怨着，慢吞吞地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根本不需要整理的领口，晃晃悠悠地往外走。

心里那根弦却绷紧了。表妹？这是他和“尘蝶”迪斯蒂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之一。除非万不得已，她不会直接到这里来找他。

楼下接待处，迪斯蒂安静地站在那里，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平民打扮，脸色苍白，手里拎着一个小布包。她看到凯洛斯，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。

“哦！亲爱的表妹！”凯洛斯扬起一个夸张的，带着点儿不耐烦的笑容，用德语大声说道，“真是麻烦你了，还特意跑一趟。母亲身体还好吗？”他一边说，一边很自然地接过迪斯蒂手里的布包。

“姨母很好，只是惦记你。”迪斯蒂的声音平淡无波，配合着演出，“她让你注意身体，城里不太平。”

“知道了知道了，”凯洛斯挥挥手，一副嫌啰嗦的样子，“走吧，我送你出去，正好透透气。”他对着接待处卫兵耸耸肩，露出一个“女人就是麻烦”的表情。
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楼，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。凯洛斯脸上的轻浮瞬间收敛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出什么事了？”

迪斯蒂没有看他，目光落在巷子尽头斑驳的墙壁上，语速快而清晰：“【青竹】被捕，已确认牺牲。内部泄密源头仍在查，但【碎玉】暴露风险极高。总部决定，你进入深度静默，非生死攸关，停止一切活动。这是最后一次直接联系。”

他认识那个安静的中国年轻人，他喉咙发紧，面上却只是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，嗤笑一声：“呵，动作真快。” 他顿了顿，又问，“还有吗？”

迪斯蒂沉默了一下，才继续道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：“上次行动，信风…洛维拉，中弹…没救回来。”

凯洛斯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。那个金色卷毛，一口一个“哥们”的小家伙…也没了？她才十五，还是十六来着…他猛地别过头去，看向巷子另一头，下颌线绷得紧紧的。

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：“…知道了。”

迪斯蒂不再多说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，密封的金属管，塞到凯洛斯手里：“艾斯特伦给你的。”

凯洛斯接过，触感冰凉。他迅速将金属管滑进制服内袋。

“保重。”迪斯蒂说完这两个字，不再停留。

凯洛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，巷子里的穿堂风吹得他发梢晃动。他深吸了一口米兰浑浊的空气，整理了一下表情，晃晃悠悠地往回走，嘴里甚至轻轻吹起了不成调的口哨。

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，他像没事人一样继续“工作”，直到午休时间，众人都去食堂，他才借口肚子不舒服，溜进了卫生间最里面的隔间。

反锁好门，他坐在马桶盖上，这才拿出那个金属管。拧开，里面是一小卷微缩胶卷。他没有显影设备，但这难不倒他。他将胶卷对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，眯起眼睛，仔细辨认着上面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点和线。

破译的过程缓慢而煎熬。光线不好，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。一个个字母，一个个单词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。

【内鬼未除，处境危险。暂断联系，保全自身。待得云开，再……】

后面几个字模糊难辨，似乎被水渍晕开过。

凯洛斯死死盯着那最后几个模糊的字迹。他几乎能想象出艾斯特伦写下这些字时，那副笑脸下深藏着的担忧。她甚至没来得及写完那句可能是“再叙旧情”或者“再吵一架”的话。

他靠在冰冷的隔间板上，闭上眼睛。愤怒，悲伤，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……。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，用最激烈的方式做点什么。

但他不能。

他深吸几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小素描本和铅笔，翻到空白的一页，笔尖狠狠地划了下去，勾勒出凌乱，尖锐的线条，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在这小小的纸面上。

过了一会儿，他停下笔，看着那团混乱的涂鸦，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带着苦涩和嘲讽的弧度。他低声自语，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，带着浓重的伦敦东区口音：

“好吧，好吧…这下可真是…操蛋到家了。”

他撕下那页纸，揉成一团，扔进马桶，按下冲水钮。水流漩涡着，将那些无声的呐喊和悲伤，一同卷入了黑暗的下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