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风裹着夏末最后一点黏腻的热，卷过教学楼前那排悬铃木。叶子被晒得发脆，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落下来，在地上扫出细碎的声响。
苏念薇抱着一摞刚领的练习册，指尖被纸页边缘硌得有点发红。她走得慢，不是因为累，是想借着这段路多喘几口气。刚结束的开学典礼像场冗长的梦，校长的讲话在操场上空盘旋，混着蝉鸣和远处篮球场的拍球声，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她是转学生，坐在队伍最末端的临时板凳上，周围都是陌生的侧脸，校服领口飘来淡淡的洗衣粉味，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、干净又疏离的气息。
高二（3）班的门牌挂在走廊尽头，木牌边缘有点掉漆。苏念薇站在门口敲了三下，班主任张老师正低头翻着点名册，抬头看见她，立刻露出温和的笑：“进来吧，给大家介绍一下，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，苏念薇。”
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。苏念薇的心跳猛地快了半拍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练习册的边角。她低着头，视线落在讲台下那片斑驳的瓷砖上，声音细若蚊蚋：“大家好，我叫苏念薇。”
“苏念薇同学之前在南城中学，成绩很好，大家以后多照顾她。”张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，“就坐那里吧，旁边是空位。”
苏念薇说了声“谢谢老师”，抱着练习册往那个角落走。过道很窄，她尽量贴着课桌边缘，还是不小心蹭到了一个男生的胳膊。对方“啊”了一声，她慌忙抬头道歉，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。那男生摆摆手，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巧克力渍，看着倒不讨厌。
终于走到座位旁，她把练习册放在桌面上，发出轻微的声响。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，在桌面上投下窗框的影子，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飘。她拉开椅子坐下，刚想喘口气，目光无意间往窗外一瞥，忽然就定住了。
操场就在教学楼的斜对面，隔着一排矮矮的冬青。篮球架下围着几个人，穿着白色的运动背心，其中一个正背对着她，弯腰系鞋带。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，泼在他身上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贴在发烫的水泥地上。他的头发被晒得有些发亮，脖颈处的线条很清晰，随着系鞋带的动作，肩胛骨在薄薄的背心里微微凸起，像蛰伏的鸟。
苏念薇的呼吸忽然顿住了。
她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。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好，把普通的场景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；或许是他系完鞋带直起身时，随手把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，露出的那截光洁的额头；又或许，只是因为他转身投篮的瞬间，风恰好掀起了他的衣角，露出腰侧一小片紧实的皮肤，在阳光下白得晃眼。
篮球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，“唰”地一声穿过篮网。他转过身，和队友击了个掌，脸上带着笑。那是种很干净的笑，眼角微微上扬，露出一点点小虎牙，汗水顺着下颌线滑下来，滴落在锁骨窝里。
苏念薇感觉自己的脸颊突然开始发烫，像被窗外的阳光直接晒透了。她慌忙低下头，假装整理书包，手指却在发抖，连拉链都拉不利索。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快又重，像有只小兔子在用爪子不停地挠。
“新来的？”旁边的男生探过头来，是刚才被她蹭到胳膊的那个，他指了指自己，“我叫李响。”
苏念薇抬起头，有点慌乱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李响咧开嘴笑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：“看什么呢？脸都红了。”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苏念薇的视线又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，那个身影还在动，跑起来的时候，白色背心被风灌得鼓鼓的，像只振翅欲飞的鸟。她赶紧收回目光，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，纸页空白得刺眼。
“哦——”李响拖长了调子，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过去，恍然大悟似的，“你看顾亦辰呢？”
“顾亦辰？”苏念薇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，舌尖轻轻碰了碰这两个字，像尝到了什么甜丝丝的东西。
“对啊，我们班的，也是咱们学校的校草。”李响用胳膊肘捅了捅她，压低声音，“篮球打得超棒，人长得也帅，好多女生追呢。”
苏念薇没说话，只是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。笔记本上，被笔尖无意识地戳出一个小小的墨点，像颗落在白纸上的星。
下课铃响的时候，苏念薇还在对着那道数学题发呆。其实题并不难，只是她的注意力总像断了线的风筝，忍不住要往窗外飞。顾亦辰他们已经不在操场了，篮球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，地上散落着几个喝空的矿泉水瓶。
“去不去小卖部？”李响收拾着书包，侧头问她，“刚开学，小卖部人肯定多，得赶紧去抢冰棍。”
苏念薇摇摇头：“我不去了，还有点题没弄懂。”
“行吧，那我帮你带一根？”
“不用了，谢谢。”
李响走后，教室里的人渐渐少了。夕阳把窗框的影子拉得更长，斜斜地横过苏念薇的课桌。她终于把那道数学题解出来了，却没什么成就感，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她合上练习册，背起书包走出教室，走廊里静悄悄的，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。
走到楼梯口的时候，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苏念薇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，转过身，正好撞上一个人。
是顾亦辰。
他大概是刚打完球回来，额头上还带着汗，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角。身上换了件浅蓝色的校服，领口敞开着两颗扣子，露出一点清晰的锁骨。他手里抱着一个篮球，篮球上还沾着点灰尘，大概是刚从操场带回来的。
“不好意思。”他开口道歉，声音有点哑，像是被太阳晒过的砂纸，却意外地好听。
苏念薇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。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，混着阳光和汗水的气息，形成一种很干净的味道，像刚晒过的被子。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喉结上，看着它轻轻滚动了一下，然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盯着人家看，脸颊“腾”地一下就红了。
“没、没事。”她低下头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，脚步匆匆地往下走，差点被楼梯绊了一下。
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，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顾亦辰还站在楼梯口，正低头跟旁边的男生说着什么，侧脸的线条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柔和。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，忽然抬起头，视线直直地射了过来。
四目相对。
苏念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，像被施了定身咒，僵在原地。他的眼睛很亮，像盛着揉碎的星光，带着点探究的意味。几秒钟后，她才猛地回过神，像只受惊的小鹿，转身就往校门口跑。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，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跑出教学楼，傍晚的风迎面吹来，带着草木的清香。苏念薇扶着校门口的那棵老槐树，大口大口地喘气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和树影交叠在一起，像个笨拙的拥抱。
她不知道自己跑什么，也不知道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视意味着什么。也许对他来说，只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、有点冒失的转学生。可对苏念薇来说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个瞬间破土而出，带着痒痒的、微麻的触感，在心底悄悄扎下了根。
她抬起头，看向教学楼的方向。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，把天边染成温柔的橘粉色。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，大概是回了教室，或者去了别的地方。
苏念薇慢慢地直起身，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。书包里的练习册硌着后背，有点沉，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，暖暖的。
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，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路边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，昏黄的光落在地上，投下长长的影子。苏念薇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，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。
原来，遇见一个人，真的可以让整个世界的声音，都突然变得清晰起来。
就像此刻，风穿过树叶的声音，远处小贩的叫卖声，还有自己胸腔里，那跳得格外响亮的心跳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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