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未谢的鳞茎

谢涔安在旧货市场的铁架上翻到那只青花瓷盆时，指尖正沾着深秋的冷霜。盆沿裂了道浅纹，内壁还留着干涸的泥渍，他鬼使神差地掏钱买下，回程时怀里抱着这团冰凉，像抱着件被遗忘的旧物——就像被他锁在阁楼里三年的画具，和那个曾以画笔为命的自己。

推开阁楼门的瞬间，灰尘簌簌落在肩头。画架歪斜地靠在墙角，画布上蒙着层厚灰，隐约能看出半截未完成的水仙：花茎只画了一半，笔尖顿在最关键的转折处，颜料早已干裂成粉末。谢涔安蹲下身，指腹蹭过画布上的裂痕，突然想起三年前的画展现场——他那组以水仙为主题的作品，被评委批“匠气有余，灵气尽失”，台下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进耳朵，他攥着画笔的手，就是在那时抖得握不住东西。

“连朵花都画不好，还算什么插画师？”他自嘲地笑了笑，转身想走，眼角却瞥见镜中的自己——不是眼下这副胡茬杂乱、眼底泛青的模样，而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，亚麻色短发利落，手里举着支削好的铅笔，正盯着画布上的水仙，眼神亮得惊人。

谢涔安猛地回头，身后只有落满灰尘的旧书架。再看向镜子，少年还在里面，嘴角弯起个熟悉的弧度：“就这么认输了？”声音和他的重合，却带着十七岁时的锐气。他伸手去碰镜面，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，少年的影像在水汽里晃了晃，突然指向画布：“水仙的鳞茎埋在土里，就算冬天冻僵了，春天也会发芽。”

那天晚上，谢涔安把青花瓷盆洗干净，在楼下花坛里挖了些湿土，又网购了颗水仙种球。当他把种球放进花盆时，指尖突然传来久违的悸动——就像十七岁第一次在画室里握住画笔，明知前路难走，却满心都是期待。他没再关阁楼的门，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画布上，仿佛在为未完成的水仙，镀上了层温柔的光。

睡前再看镜子，少年已经不见了。但谢涔安摸着口袋里刚削好的铅笔，忽然觉得，那个被他弄丢的自己，或许从来就没离开过，只是在等他重新拿起画笔，把没画完的水仙，接着画下去。

谢涔安是被窗台的响动惊醒的。

凌晨五点的天光刚漫过窗沿，他揉着眼睛走过去，竟看见青花瓷盆里的水仙种球，悄悄冒出了半指长的绿芽。嫩茎裹着浅褐色的鳞片，像攥着拳头的小孩，正使劲往光里钻。他忽然想起镜中少年的话，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，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腹往上爬，竟让他鼻尖有些发酸。

自那天起，阁楼的灯每天都会亮到深夜。谢涔安把画架搬到窗边，让月光正好落在画布上。起初落笔还是生涩的，铅笔在纸上蹭出断断续续的线条，水仙的花茎总画得歪歪扭扭。他盯着画纸叹气时，会下意识看向镜子——镜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，胡茬刮得干净了些，眼底的青黑也淡了，只是眉头还皱着。

“当年你画错了会撕画，现在怎么不敢了？”他忽然对着镜子开口，声音在空荡的阁楼里打转。话刚说完，他自己先笑了。十七岁的谢涔安，画坏一张就揉成团扔满垃圾桶，眼里容不得半点瑕疵；可现在的他，连重新开始的勇气都差点弄丢。

那天下午，他真的撕了画。

当第三张画纸上的水仙依旧僵硬时，他攥着画纸的手猛地用力，纸屑落在脚边，像撒了一地的雪。可就在低头的瞬间，他看见青花瓷盆里的绿芽又长了些，叶片舒展开来，在风里轻轻晃着，像是在安慰他。他蹲下去，把脸贴在花盆边，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：“你都不怕，我怕什么？”

重新拿起画笔时，谢涔安没再盯着花茎的比例，而是想起种球冒芽的模样——那种不管不顾往上钻的劲儿，本就该藏在笔尖里。他让铅笔顺着感觉走，线条渐渐变得流畅，花茎带着自然的弧度，叶片边缘也添了细碎的绒毛感。画到深夜时，他突然发现，画布上的水仙，竟有了点当年的灵气。

周末的清晨，谢涔安被阳光晒醒。走到窗边时，他愣住了：水仙的茎秆已经长到半尺高，顶端还冒出了小小的花苞。而镜子里的自己，正对着花盆笑，眼底亮得像盛着光——那是他找了三年的模样。

他拿起手机，点开了许久没联系的编辑的对话框。指尖悬在屏幕上片刻，最终敲下一行字：“老师，我想再试一次，画一组水仙。”发送键按下的瞬间，窗外的风正好吹进来，拂过画布上未完成的水仙，也拂过他发梢的阳光。

青花瓷盆里的花苞还没开，但谢涔安知道，用不了多久，这里会盛开出满盆的月光。就像他自己，终于在原地打转了三年后，重新朝着光的方向，慢慢抽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