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涔安把水仙种球埋进土里时,指尖又被瓷盆边缘的裂痕划了道小口。血珠渗出来,滴在湿润的泥土上,像颗没化开的朱砂。他盯着那点红,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,父亲把他的画具摔在地上,颜料溅在白墙上,也是这样刺目的颜色。
“画这些破东西能当饭吃?”父亲的声音隔着十年的时光,依旧清晰得扎耳朵。那时他刚拿了校园绘画比赛的一等奖,奖状还没捂热,就被父亲揉成团扔进垃圾桶。画架断了腿,画笔折成两截,他蹲在碎片里捡颜料管,指腹被玻璃碴划破,血和蓝色颜料混在一起,像幅难看的画。
从那以后,谢涔安的画里再也没出现过鲜亮的颜色。他考上美术学院那年,母亲偷偷塞给他学费,却不敢看他的眼睛:“你爸说,别指望家里再给你一分钱。”他抱着画夹走在火车站,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——少年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眼底藏着片化不开的雾。
毕业后他在画室找了份兼职,却总在画水仙时手抖。客户要明艳的暖色调,他却下意识调得偏冷,画布上的水仙总像蒙着层霜。老板找他谈过两次,话里话外都是“你得改改风格”,可他每次拿起调色盘,父亲的话就会冒出来:“你根本不是画画的料。”
上个月收拾旧物,他在箱底翻出那截断了的画笔。木杆上还留着他当年刻的“安”字,指尖摩挲着字迹,突然就红了眼。他鬼使神差地买了颗水仙种球,找了只裂了口的旧瓷盆,像抱着件易碎的珍宝,回了出租屋。
这天深夜,谢涔安坐在窗边看种球。土里还没冒芽,漆黑的鳞茎裹着细密的根须,像在黑暗里蜷缩的小孩。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邻居的争吵声,男人的呵斥混着女人的哭声,像极了小时候家里的模样。他猛地站起来,把瓷盆抱在怀里,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——原来这么多年,他还是会怕。
就在这时,他看见瓷盆的泥土里,悄悄露出了一点绿。
那点绿细得像根线,却在昏黄的灯光下,固执地往上冒。谢涔安屏住呼吸,看着那点绿慢慢变长,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,忽然就松了些。他把脸贴在瓷盆上,声音轻轻的:“别怕,我们一起长。”
窗外的月光落在瓷盆上,映出他的影子。这一次,他眼底的雾好像淡了点,连抱着瓷盆的手,都稳了些。
谢涔安开始每天给水仙记生长日记。
在速写本的最后几页,他用铅笔细细勾勒出芽尖的变化:第一天是米粒大的绿点,第三天舒展成指甲盖宽的叶片,第七天茎秆已经能撑起两片新叶,在风里晃得像小旗子。画到第十天,他忽然发现,自己笔下的线条比从前软了些,连叶片边缘的绒毛,都敢用浅灰色轻轻扫出层次感——这是过去三年里,他从未有过的从容。
改变是从一通电话开始的。
那天他正在给水仙换水,手机突然响了,屏幕上跳着“父亲”两个字。指尖顿在水面上,冰凉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滴,他盯着屏幕看了半分钟,才按下接听键。“你妈说你最近在画画?”父亲的声音还是老样子,硬邦邦的,没半点温度。谢涔安握着手机走到窗边,目光落在水仙的嫩芽上:“嗯,画着玩。”
“玩物丧志!”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我早说过你不是这块料,现在回头还来得及……”
谢涔安没再听下去。他看着水仙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光,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天,自己躲在房间里,对着被摔碎的画具掉眼泪时,窗外的梧桐叶也这样晃着。只是那时他只能攥着拳头忍,现在却能轻轻按下挂断键,把手机放回口袋,继续给水仙添了点清水。
那天晚上,他在画纸上画了株特别的水仙。
花茎从破碎的画具堆里钻出来,叶片绕过断成两截的画笔,顶端的花苞正慢慢舒展。他第一次在画里用了暖黄色,给花苞的边缘镀上圈微光,像把阳光揉进了颜料里。画完时天已经亮了,他对着画纸看了很久,忽然笑了——原来他不是画不出鲜亮的颜色,只是一直没敢把心里的光,落在纸上。
一周后的清晨,谢涔安发现水仙抽了花箭。
淡绿色的花茎顶端,缀着三个小小的花苞,像攥着三颗星星。他刚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,手机就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,只有短短一句话:“你妈发了你的画,还行。”没有署名,但谢涔安一眼就认出了父亲的语气。他盯着屏幕笑了笑,没回短信,只是给水仙的花盆旁边,添了个小小的画架模型。
现在的谢涔安,每天还是会在阁楼待很久。画累了就坐在窗边,看水仙的花苞慢慢长大,听风穿过叶片的声音。他不再害怕想起过去的事,也不再纠结父亲的态度——就像水仙总要破土才能开花,他也终于明白,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是别人的认可,而是敢对着阴影说,我要朝着光的方向,慢慢长大。
月光落在画纸上,未完成的水仙旁,多了个笑着的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