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限的到来,没有声音,却仿佛抽走了周围所有的空气。
他仅仅是站在那里,目光平静无波,却像一座无形的山岳,将栀浔那狂乱暴走的灵压硬生生镇住、压缩,困锁在这片小小的空地之上。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,连雾气都停止了流动。
蓥琅感到一阵窒息,不是因为恐惧无限——尽管那深不可测的灵压让她本能地战栗——而是因为怀中栀浔的状态。在那平静目光的注视下,栀浔周身的灵质风暴虽然被强行压制,却并未平息,反而像被困在笼中的猛兽,更加焦躁、更加危险地在内里冲撞。她能感觉到栀浔肌肉的僵硬,听到她喉咙深处压抑着的、破碎的呜咽。
“执行者…无限…”蓥琅抬起头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,将栀浔护得更紧,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!是那些人类先……”
无限的目光淡淡扫过空地边缘残留的冰霜痕迹,以及土地上那几滴尚未完全干涸的、属于人类的血迹。他的视线没有评判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,像是在读取现场残留的每一个信息片段。
最后,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栀浔脸上,那双空洞而暴戾的琥珀色眸子,与他对视。
“失控。”无限开口,声音平稳,听不出任何情绪,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,敲碎了凝固的氛围,“伤及人类。需要解释。”
每一个词,都像重锤砸在蓥琅心上。她急切地想要辩解,想要说出新生精灵散灵的事,想要说明栀浔只是为了保护……
但就在这时,一直僵硬着的栀浔,身体猛地一颤。
不是攻击,也不是挣扎。她眼中的赤红与空洞如同潮水般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、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疲惫与……绝望。她推开了蓥琅,不是粗暴地,而是用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、虚弱的动作。
她看向无限,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,像是在笑,又像是在哭泣。
“解释?”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,“新生之灵……在我眼前……散了。”
她的目光越过无限,投向那株三叶草曾经生长、如今只剩一点微弱灵质残痕的地方,眼神空洞。
“守护不了……什么都……守护不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,“和那时……一样……”
“阿浔!”蓥琅心痛地呼喊,试图打断她这种近乎自毁的陈述。
无限沉默着。他没有看向那片残痕,目光依旧停留在栀浔身上,那平静的眼底,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,快得无法捕捉。
他没有催促,也没有打断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栀浔却不再说了。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,缓缓地、几乎是颓然地坐倒在地,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,将脸埋入了阴影之中。那狂乱的灵质彻底沉寂下去,不是平息,而是如同死灰。一种比之前暴走更令人不安的死寂,笼罩了她。
蓥琅立刻跪坐在她身边,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,用自己微薄的、带着暖意的灵质固执地传递过去,像是在试图焐热一块寒冰。
无限从树梢上落下,脚步轻盈无声。他走到空地中央,先是查看了那几处冰霜痕迹和血迹,然后,出乎蓥琅意料的,他走向了那株三叶草消散的地方。
他蹲下身,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触碰那片微湿的泥土。
蓥琅屏住呼吸,紧张地看着他。她会馆的最高执行者,会相信一个刚刚失控伤人的妖怪的话吗?他会如何裁决?
无限的手指在泥土上停留了片刻。周围残留的、那新生灵质彻底消散前留下的极致纯净与随后而来的绝望气息,虽然微弱,却无法瞒过他的感知。
他站起身,目光再次扫过坐在地上、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栀浔,以及紧紧护着她的、满眼警惕与恳求的蓥琅。
“人类方面,会馆会处理。”他终于再次开口,语气依旧平淡,“他们越界在先,记录灵异现象,挑衅生灵。你的反击,情有可原,但过当。”
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偏袒,只是陈述事实。
“至于你,”他的目光落在栀浔低垂的头上,“失控伤人是事实。按律,需暂扣,观察评估。”
蓥琅的心猛地一沉。“暂扣”?那是什么意思?囚禁吗?
“不!不能带她走!”蓥琅几乎是脱口而出,挡在栀浔身前,“她不是故意的!她只是……只是太害怕失去了!她需要休息,需要安静!”
无限看着蓥琅,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动。“规矩如此。”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栀浔,却极轻地摇了摇头。她依旧没有抬头,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来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。
“琅……听话。”
只是简单的三个字,却让蓥琅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。她知道,阿浔不想再抗争了。那新生精灵的散灵,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心气。
无限不再多言。他抬手,一道柔和的、却不容抗拒的灵质光芒笼罩住栀浔。光芒散去时,栀浔的身影已然消失,似乎被收容到了某个灵质空间之中。
“阿浔!”蓥琅扑了个空,只抓到一手冰凉的空气。
无限看向她,语气没有任何变化:“你在此等候。关于森林后续,会有其他馆员与你接洽。”
说完,他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融入雾气,消失不见。
空地上,只剩下蓥琅一个人,还有满地狼藉,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、冰冷与悲伤的气息。
她呆呆地站在原地,许久,才无力地跌坐在地。紧握的双拳,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。
恐惧、愤怒、无助……还有对栀浔无尽的担忧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……
几天后,具体的天数蓥琅已经记不清了,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模糊而煎熬。
森林里果然来了其他的妖灵会馆成员,态度公事公办,记录了情况,告知她这片森林已被划入开发规划,不再适合居住,建议她尽快迁往龙游或其他妖精聚居地。
他们没有再多透露关于栀浔的任何消息。
就在蓥琅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,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,那道熟悉的身影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木屋外。
是栀浔。
她看起来比离开时更加苍白,更加消瘦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眼神里的疲惫更深了,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,又像是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被囚禁了百年。
但她回来了。
“阿浔!”蓥琅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,紧紧抱住她,眼泪瞬间打湿了栀浔肩头的毛发。
栀浔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,但她抬起手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轻轻回抱了蓥琅。
“没事了。”她轻声说,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。
蓥琅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她:“他们……有没有对你……”
栀浔摇了摇头,目光扫过这片即将失去的森林,眼中是一片荒芜的平静。“只是观察,问询。无限他……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语,“……在那棵古树旁,站了一会儿。”
她没有详细解释无限做了什么,只是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。然后,她转移了话题,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:
“森林要没了。我们得离开。”
蓥琅用力点头:“你去哪儿,我去哪儿!”
栀浔的目光望向龙游的方向,那里灯火初上,是人类与妖精混杂的、喧嚣的城市。
“去城里吧。”她轻声说,像是下了某种决心,“找个地方……开个店。”
“开店?”
“嗯。”栀浔收回目光,看向蓥琅,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试图勾勒出一个安抚的弧度,却只显得更加脆弱,“开个……咖啡店。你不是……喜欢甜食吗?”
蓥琅看着栀浔强撑的样子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酸涩得发痛。她知道,阿浔不是在规划什么美好的未来,她只是在废墟之上,笨拙地、用尽最后力气地,试图为她们重新搭建一个能够容身的、脆弱的壳。
“好。”蓥琅用力抹去眼泪,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,“我们开咖啡店!我帮你!我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甜点!”
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,森林陷入沉沉的暮色与黑暗。家园将倾,前路未卜。
但至少,她们还在彼此身边。
栀浔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她宁静与最终创伤的森林,然后,毫不犹豫地转身,拉着蓥琅的手,一步步,走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、却又深不可测的人类城市。
她的爪尖,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,细微地、无法控制地颤抖着。
而她的灵质深处,那名为“万身”的、禁忌的种子,已然在失去与绝望的浇灌下,悄然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