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欠与还

战争把人心掰成两半，一半想回家，一半想报仇；而我夹在裂缝里，听见指甲被连根拔起的声音，也听见遥远灶台上粥沸的轻响——原来地狱与人间，只隔一道随时会碎的木门。

塔妮娅在排水沟里摸到第七个拐角时，天开始泛青。她爬上沟沿，草叶割在脸上。远处炮声闷沉，像巨兽在胸腔里翻身。她循着星斗辨认方向，向南——那是草屋、字典、火光所在。

她越过一片被烧得发白的丘陵，左手肿成紫黑色，指甲残根一跳一跳疼。她扯下袖子裹得更紧，怕血味引来巡逻队。途中经过一辆倾覆的装甲车，钢板上还留着本国徽记，驾驶舱里焦黑的尸体伸着手，像要抓住什么。她低头钻过履带，顺手捡了半瓶被晒温的净水，一口气喝干，喉咙里的铁锈味才被冲下去。

她踩进雷区。月光下，绊线闪着几乎不可见的微光。她趴在地上，用匕首背脊轻轻扫土，一寸寸爬。断指的左手笨拙，每挪动一次就冒出冷汗。身后不远处，一只野兔触雷，爆炸掀起的热浪拍在她背上，碎肉与泥土簌簌落下。她没回头，继续向前。

黎明前，她到达缓冲区的小河。对岸就是女孩提水时踩过的石板。她脱下靴子，把匕首叼在嘴里，水冷得像针，刺进伤口，她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。爬上对岸时，草屋的轮廓在雾里显影，烟囱飘出极细的一缕烟，像一根白线，轻轻拽住她。

门吱呀一声开了。女孩站在灶台前，正往锅里撒干葱，听见动静猛地回头，锅铲当啷落地。两人隔着昏暗对视，空气里只有柴火噼啪。

塔妮娅先动了。她抬起左手，纱布渗出的血在晨色中发黑，声音低哑却尽力平稳：“我……回来了。”

女孩愣了片刻，奔过来，却在半步外停住，目光落在那只惨不忍睹的手。她轻轻托住塔妮娅的手腕，用极轻的声音吐出几个破碎词，字典被忘在桌上，此刻不需要翻译——那是一样的疼痛、惊惧与松了口气的庆幸。

灶上的粥沸了，白沫溢出锅沿。女孩回身关火，再转过来时，眼底蓄着泪，却努力挤出笑。她拉塔妮娅坐下，从木柜取出干净纱布和一小瓶浑浊的酒精。消毒时，塔妮娅没出声，只把额头抵在女孩肩上。女孩的手在颤，但动作极轻，仿佛怕碰碎她。

屋外，远炮又响。塔妮娅望向门外渐亮的天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：“我还欠你一句谢谢……还有——对不起。”

女孩摇头，把纱布系好，指尖在她掌心停留几秒，写下无形的字。

塔妮娅闭上眼，肩膀终于垮下。她知道，战争仍在远处张牙舞爪，而此刻，这间漏风的草屋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巢。

粥香在空气里散开，稀薄却热。两人各捧一碗，相对无言。雾从门口漫进来，把血腥与硝烟挡在外面，也把她们的影子缠在一起，像两株在废墟里偷偷靠拢的野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