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下

柳絮镇东头的老槐树，又过了一轮春秋。

树下的芸娘来了。她倚着那棵老槐树站着，身形单薄得像一片秋叶。粗粝的树皮硌着她的背，但她似乎浑然不觉。三十年光阴过去，这棵树干上的每一道纹路，她都熟悉得如同掌纹。

一个总在附近玩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近："婆婆，您为什么天天都来这儿站着？"

芸娘缓缓低头，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柔光。她伸出枯瘦的手，轻轻抚过小女孩的发顶。

"我在等一个人。"她的声音沙哑，却异常温和。

"等谁呀？"

"等一个...该回来的人。"

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跑开了。第二日同一时分，她果然又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立在树下，仿佛从未离开过。

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。

槐花开了又落，落了又开。芸娘的脊背越来越弯，站在树下的时间也从最初的几个时辰，缩短到如今的一炷香。但她依然每天来，风雨无阻。

春雨绵绵时，她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，看雨水沿着伞骨滑落，在地上溅起小小水花。伞面早已泛黄，伞骨也断过几根，但她始终舍不得换。

夏日炎炎，槐树投下浓荫，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。她捧着那个珍藏信件的木匣，一站就是好久。有时站着站着便恍惚了，仿佛看见那个身着戎装的青年正从远处走来。

秋叶纷飞时，她看着金黄的叶子旋转着落下，铺满小路。秋风撩起她花白的发丝，她却只是望着道路尽头，一动不动。

冬日严寒，她裹着厚厚的棉衣，呵气成霜。镇上人劝她莫要日日来，她只是笑笑，第二日照旧出现在老槐树下。

"芸娘，回吧，天冷了。"卖豆腐的老张的孙子推着车经过。

"再站会儿，再看看。"芸娘轻声道，目光仍望着那条路。

年轻人叹口气，推车吱呀呀地远去。镇上人都明白，这槐树下的等待，早已成为芸娘活着的证明。

那年春天，槐花开得格外繁盛，整棵树仿佛披上了雪白的衣裳，香气飘满了整个柳絮镇。芸娘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，来槐下的时间越来越短。

清明前日，她忽然显得精神了些。自己慢慢梳洗了，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衣裳，头发仔细挽好，别上那支磨得光滑的木簪。

她一步一步走到老槐树下，倚在最为熟悉的那个位置。苍老的手从怀中取出木匣，轻轻摩挲。

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，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微微眯起眼，望向远方。

远处，仿佛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她走来，身着青衫，步履轻快，如同三十多年前那个离别的清晨。

芸娘的嘴角微微扬起，轻声呢喃："你终于来了。"

她的手缓缓垂下，木匣悄然落地，信纸被春风吹散，如白蝶般在空中翩跹。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，轻柔地覆盖在她安详的面容上。

从此，老槐树下再不见那个伫立的身影。但经过树下的人，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持续了一生的等待。

而槐树依旧年年花开，香气弥漫整个小镇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女子用一生书写的、最漫长的情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