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角铜铃在风中响了三声,吴佳宇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出学堂,苏政涵那句“矮冬瓜”还在身后追着她。
【全文】
永隆三年的春,棠花镇的石板路被细雨浸得发亮。
吴家宅邸的东南角,书房窗棂支开半扇,十六岁的吴佳宇踮着脚去够最上层那本《舆地纪胜》。指尖将将触到书脊,身后便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嗤笑。
“矮冬瓜。”
她猛地回头。苏政涵斜倚门框,一身青布直裰洗得发白,嘴角那点惯有的嘲弄比窗外春光更刺眼。
“苏!政!涵!”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。
“书僮就在外边,”他踱步进来,轻松抽走那本书,高出她整整一头的身量带着天然优势,“求我一句,比你蹦跶半天管用。”
“求你?”吴佳宇抢过书抱在怀里,仰起脸瞪他,“等我吴家将来捐个官,你见了我得跪着说话!”
他俯身凑近,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:“好啊,我等着那一天,吴、大、人。”
那是他们之间最寻常的午后。争吵、置气,在学堂为了座位争执,归途因政见不同拌嘴。她说他“莽夫之志”,他笑她“妇人之见”。可先生提问时,他会压低声音提示答案;她被罚抄书,他次日桌上总会多出一份字迹潦草的仿作。
有些东西在唇枪舌剑的缝隙里悄然滋长,像墙角青苔,无声无息,漫成一片。
那年乞巧节,夜市灯火如昼。吴佳宇在胭脂铺前停留太久,回头便不见了家仆。人潮推搡间,一只宽厚手掌猛地抓住她手腕。
“乱跑什么?”苏政涵眉头紧锁,语气很凶,掌心却滚烫,将她护在身侧,隔开拥挤人流。
她挣了一下没挣脱:“要你管!”
“谁爱管你。”他嗤道,手却握得更紧,一路无话,直到吴府后巷的灯笼光下才松开。她腕上留着一圈清晰的红痕。
他转身要走。
“喂!”她忽然喊住他,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杏仁酥,“堵你的嘴。”
他愣住,接过来,夜色掩住了耳根那点不自然的红。
后来北境战事起,学堂里的少年郎纷纷投笔。苏政涵临行前那个清晨,翻墙进吴家后院,往她窗棂上系了枚小小的桃木剑。
“戴着辟邪。”他隔着窗说,声音有些哑,“别……被人欺负了。”
她在窗内屏住呼吸,直到脚步声远去,才推开窗。晨光熹微,桃木剑粗糙,刻痕却熟悉。她紧紧攥住,木头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
战事持续了三年。他寄回的信寥寥无几,措辞依旧气人——“北地风沙大,想起江南某个怕冷的人,定要裹成球了。”可她总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别的:升了校尉,受了箭伤,梦里见过棠花镇的炊烟。
吴佳宇开始学着打理家中庶务,在父亲书房外听到朝中风向诡谲,吴家被卷入一桩旧案。她夜不能寐,给他写信,写了又撕,最终只寄出一句:“苏政涵,你给我活着回来。”
回信很快,只有两个字:“等着。”
他凯旋那日,棠花镇没有敲锣打鼓。
苏政涵一身戎装,骑着御赐的骏马,穿过来时街道。百姓避让,目光躲闪。他心口无端一跳,策马直奔吴府。
朱门紧闭,白封条交叉贴着,刺目惊心。门前石阶落满枯叶,一只她常喂的流浪猫在角落焦躁地叫。
“吴家……半月前的事了。”邻人缩在门后,声音发抖,“说是通敌,抄的家……男丁流放,女眷……没等过堂,就……就都病故了。”
“病故”二字,轻飘飘的,砸在他心上,却是千斤重。
他站在那扇再也推不开的门前,想起最后一个离开学堂的午后,她收拾书箱,嘟囔着“以后可算清净了”。他当时回了什么?好像是——“是啊,总算不用对牛弹琴。”
她抓起砚台作势要打,眼底却藏着和他一样,未曾言明的不舍。
现在,永远清净了。
苏政涵立在阶前,身姿依旧笔挺如松。过了许久,他抬手,极轻地抚过冰冷的兽头门环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往日温度。转身时,铁甲铿锵,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凝固了。
他没有哭,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。只是从怀里掏出那枚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桃木剑,看了片刻,又紧紧攥住。
新封的怀化将军,圣眷正浓。他动用一切权力,明查暗访。线索断断续续,指向朝中一位只手遮天的权臣。半年后,边关急报,那位权臣督运的粮草在途中被“敌军”劫焚,其通敌卖国的“铁证”也适时出现在御史案头。
权臣倒台,抄家问斩。朝野震动,人人称赞苏将军忠勇,为国除奸。
行刑那日,苏政涵登上了棠花镇最高的茶楼,远远望着吴府的方向。他斟了两杯酒,一杯洒在地上,一杯一饮而尽。
“吴佳宇,”他对着空气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仇,我报了。”
没有人回应。只有穿堂而过的风,像一声呜咽。
从此,苏政涵的一生都用在了一件事上——寻找她的转世。
老仆说他疯了,同僚劝他娶妻。他充耳不闻。他走遍名山大川,访遍古寺高僧,试过各种玄妙或荒唐的法子。他问过无数人:“你信来世吗?”
有人说信,有人说不信。
他只是执着地找。在某个孩童清澈的眼眸里,在某个少女娇嗔的神态中,在街角一闪而过的背影上……寻找一丝熟悉的痕迹。
晚年他定居在棠花镇旧宅,院中种满她喜欢的海棠。弥留之际,老仆听见他喃喃自语。
“矮冬瓜……躲到哪里去了……”
“……这辈子,一句软话……都没跟你说过。”
窗外,海棠花开得正盛,仿佛许多年前,那个总在争吵的明媚春日。
而茫茫人海,红尘万丈。
那个或许遗忘了前尘的魂灵,
正行走在另一段悲欢里。
不知身后,有人寻了她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