界限，涟漪

时代峰峻的练习室里，汗水与青春的气息交织。三代师兄们刚结束一轮高强度训练，正三三两两坐着休息、补水。四代的孩子们则在另一侧，由老师带领着进行基础动作的巩固。

王橹杰混在四代的队伍里，动作标准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。他的目光，总会不受控制地越过中间那道无形的分界线，飘向三代师兄们所在的方向，更准确地说，是飘向那个坐在窗边、仰头喝着水的穆祉丞。

自从上次在乐器储藏室那场近乎剖白灵魂的谈话后，已经过去了一周。穆祉丞那句“从现实重新开始认识”仿佛还在耳边，但现实却并非童话故事的瞬间转变。

师兄依旧是师兄，师弟依旧是师弟。公司严格的辈分界限，周围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，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栅栏，横亘在他们之间。

穆祉丞没有再主动找过他。在公开场合，他对王橹杰的态度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——客气，温和，保持着师兄对师弟应有的距离。但王橹杰能敏锐地察觉到那细微的变化。穆祉丞看他的眼神里，少了几分纯粹的陌生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……关注，甚至偶尔，会在他因为那些突然涌现的记忆而恍惚走神时，投来一瞥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。

那目光像羽毛，轻轻扫过王橹杰的心尖，带来一丝微痒的悸动，却也伴随着更深的惶恐。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，就会越过那条“师弟”的界限，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，给穆祉丞带来麻烦。

“王橹杰！注意力集中！”老师的点名让他猛地回神，脸颊瞬间烧了起来，慌忙跟上节奏，不敢再看那边。

休息时间到了。四代的孩子们欢呼一声，冲向放水和零食的角落。王橹杰却没什么胃口，他走到墙边，拿起自己的水瓶，小口喝着，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个身影。

穆祉丞正和几个三代师兄说笑着，似乎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，他笑得眼睛弯起，露出洁白的牙齿，整个人在阳光下仿佛在发光。王橹杰看着那样的他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酸涩又柔软。这是现实中的穆祉丞，鲜活，明亮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。与记忆中那个历经磨难、眼神沉静的他重叠在一起，构成了一幅复杂而动人的画卷。

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，穆祉丞似有所觉，转头看了过来。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。

王橹杰像被烫到一样，立刻垂下了眼睫，假装专注地研究自己水瓶上的标签，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。

穆祉丞看着他这副鸵鸟样子，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，随即又恢复了正常，自然地转回头，继续和师兄们聊天。只是那之后，王橹杰能感觉到，那道来自师兄方向的、带着温度的视线，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。

这种若有若无的“特殊关注”，成了王橹杰接下来几天里甜蜜又煎熬的折磨。

一次公司组织的联合体能训练，内容是分组接力折返跑。也许是巧合，也许是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的安排，王橹杰和穆祉丞被分在了相邻的跑道。

当王橹杰拼尽全力冲刺，将接力棒交给下一位队友，因为脱力而弯下腰剧烈喘息时，旁边跑道也刚刚完成交接的穆祉丞，并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走到他身边，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。

“擦擦汗。”穆祉丞的声音很自然，仿佛只是师兄对师弟随手而为的关照。

但王橹杰接过纸巾时，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穆祉丞的手指。那瞬间的触感，如同微弱的电流，窜过他的手臂，直抵心脏。他猛地抬起头，撞进穆祉丞那双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里。

“谢谢……师兄。”王橹杰的声音有些发紧，他紧紧攥着那张纸巾，仿佛攥着什么珍宝。

穆祉丞点了点头，没再多说什么，转身跑开了。但王橹杰却站在原地，久久无法平复狂乱的心跳。那张普通的纸巾，因为他指尖残留的、属于穆祉丞的微弱温度，而变得格外滚烫。

还有一次，是在食堂。王橹杰端着餐盘找位置，正好看到穆祉丞和几个三代师兄坐在一起。他下意识地想避开，却被眼尖的穆祉丞看到了。

“橹杰，这边有位置。”穆祉丞朝他招了招手，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。

那一刻，整个食堂似乎都安静了一瞬。不少目光投了过来，带着惊讶和探究。三代师兄们虽然没说什么，但眼神里也流露出些许意外。

王橹杰硬着头皮走过去，在穆祉丞身边坐下，感觉如坐针毡。他能闻到穆祉丞身上淡淡的、清爽的洗衣液味道，能感觉到他手臂偶尔摆动时带来的细微气流。

整顿饭，王橹杰都吃得食不知味，紧张得手心冒汗。穆祉丞却似乎毫无所觉，依旧和师兄们谈笑风生，只是偶尔，会顺手将离王橹杰比较远的那盘菜往他这边推近一点。

这些小动作，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，却像投入王橹杰心湖的石子，漾开一圈圈巨大的涟漪。他能感觉到穆祉丞在小心翼翼地、不着痕迹地履行着那句“重新开始认识”的承诺，在严格遵守公司规则的前提下，尽可能地释放着善意。

但这善意，对于带着另一段深刻记忆的王橹杰来说，既是救赎，也是新一轮的沉沦。他贪婪地汲取着这点滴的温暖，却又时刻警醒着自己——他是师弟，只是师弟。

界限分明，却又暗流涌动。

这天深夜，王橹杰又一次从那个熟悉的梦境中惊醒。梦里，是北极冰原的爆炸，是穆祉丞将他推开时决绝的眼神。他坐起身，冷汗浸湿了睡衣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，那份失去的恐惧如此真实，几乎让他窒息。

他拿起手机，下意识地点开了穆祉丞的聊天界面（那是上次“谈话”后，穆祉丞主动加他的，理由是“方便联系”，虽然他们从未在线上聊过天）。空白的对话框，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
他颤抖着手指，输入了几个字：【你还好吗？】

手指悬在发送键上，久久无法按下。

最终，他还是逐字删除了。他有什么立场和资格，在深夜去打扰师兄呢？就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吗？

他放下手机，将脸埋进掌心，无助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
他不知道的是，在宿舍的另一层，穆祉丞也刚从一场混乱的梦境中醒来。梦里不再是碎片，而是一段连贯的、关于爆炸和分离的绝望场景。他坐起身，揉了揉眉心，下意识地拿起手机，也点开了那个新加的、属于王橹杰的对话框。

鬼使神差地，他发送了一条信息：

【做了个不太好的梦。你……也做噩梦吗？】

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
穆祉丞看着那条信息，愣了一下，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发出去。他皱了皱眉，正想撤回，对方的状态却瞬间变成了“对方正在输入中…”。

几秒钟后，一条回复跳了出来：

【嗯。经常。】

简单的两个字，却仿佛带着无尽的疲惫和……某种心照不宣的共鸣。

穆祉丞看着那两个字，沉默了。他仿佛能透过屏幕，看到那个在深夜里独自被噩梦惊醒、惶恐不安的师弟。

他犹豫了一下，没有选择结束对话，而是又发了一条：

【那就……别睡了，聊会儿？】

这一次，对方的“正在输入”持续了更久，最终回复道：

【好。】

寂静的深夜，两个被跨时空记忆纠缠的少年，隔着屏幕，隔着现实的辈分界限，开始了第一次，真正属于“现实”的、笨拙却真诚的交流。

窗外的月光洒进来，温柔地笼罩着他们。

界限依然存在。

但有些东西，已经开始悄然改变。

如同深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，缓慢而坚定地，缠绕上彼此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