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与港湾 -
王橹杰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三十六个小时,对穆祉丞而言,是灵魂被寸寸凌迟的漫长酷刑。
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运转,像一台输入了固定程序的机器,精准地下达每一条指令,冷静地处理每一桩事务。他甚至能对围过来的智恩涵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,安抚“橹杰哥哥会没事的”。然而,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笑容是如何从僵硬的嘴角挤出来的,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,悬浮在半空,冷漠地注视着下方那个名为“穆祉丞”的躯壳在机械地表演。
他的目光无数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紧闭的、象征着未知生死的门。每一次医务组成员进出时脸上凝重的表情,都像是一把冰锥,狠狠凿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。他背在身后的手,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肉,留下几个月牙形的、渗着血丝的伤痕,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,因为心脏处那空洞的、仿佛被硬生生挖走一块的剧痛,已经压倒了一切。
当那扇门终于再次打开,医生带着疲惫宣布“脱离危险,但仍需观察”时,穆祉丞感觉那悬浮的灵魂猛地被拽回躯壳,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。他扶住旁边的金属支架才勉强站稳,喉头滚动,咽下了几乎冲口而出的、混合着狂喜与后怕的哽咽。他不能失态,至少现在不能。他只是对医生点了点头,声音平稳得可怕:“辛苦了。” 然后,他转身,继续去核对物资清单,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。
只有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的张函瑞,能“听”到他那看似平静的精神壁垒之下,是何等惊涛骇浪般的震荡与强行压制下的、濒临崩溃的脆弱。
两天后,王橹杰在剧烈的咳嗽和伤口撕裂般的疼痛中醒来。视野模糊,感官迟钝,但第一个清晰映入他意识,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视网膜上的,是穆祉丞那双眼睛。
那双曾经盛满星光、对他永远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,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深陷在眼窝里,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,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,甚至没有心疼的泪水。只有一片冰冷的、干涸的、如同被战火彻底焚毁过的荒原,荒原之上,是审视,是质问,是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失望。
王橹杰的心,在那一刻,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,比腹部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。他张了张嘴,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想呼唤他的名字,想解释,想乞求原谅,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,剧烈的咳嗽再次席卷了他,打断了他所有徒劳的尝试。
“别动。” 穆祉丞的声音响起,沙哑,平淡,没有任何起伏,像是对着一个陌生的伤员下达最基础的指令。他伸出手,动作标准而机械地按住王橹杰的肩膀,力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他的动作,却又刻意避开了任何皮肤的直接接触,仿佛那是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。他的视线,始终落在王橹杰伤口处的绷带上,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的交汇。
接下来的几天,穆祉丞将“无微不至的照顾”和“彻骨的冷漠”结合到了极致。他准时喂水,小心擦身,熟练换药,每一个步骤都无可挑剔。但他不说话,不对视,不回应王橹杰任何试图沟通的眼神和微小的肢体语言。他像一堵密不透风的、冰冷的墙,将王橹杰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。
那种刻意维持的、公式化的距离感,像无数细密的针,无时无刻不在刺穿着王橹杰的神经,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。团队里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异常压抑,连最活泼的刘耀文都收敛了笑容,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,不敢去触碰那显而易见、一触即发的低压风暴中心。
转折,发生在一个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深夜。王橹杰的伤口不幸发生了感染,高烧席卷而来,将他拖入了半昏迷的谵妄状态。他开始无意识地呓语,破碎的词语和痛苦的呻吟交织在一起,在寂静的医疗点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……祉丞……跑……快……”
“……别过来……危险……”
“……信号……假的……博士不在……”
“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“……必须去……只有我能……”
“……不能……连累你……”
“……祉丞……我的……祉丞……”
这些断断续续的、毫无逻辑的词语,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,精准地捅进穆祉丞的心脏,然后残忍地搅动。他听着王橹杰在无意识中反复地、绝望地念着他的名字,听着那深藏在心底、连清醒时都不敢表露的恐惧、歉意和近乎偏执的保护欲,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!那堵他用了巨大心力才筑起的冰墙,在这些呓语的冲击下,开始剧烈地摇晃,裂痕遍布。
第二天,王橹杰的高烧在药物作用下稍稍退去,他恢复了些许清醒,但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。他看到穆祉丞依旧如同雕塑般坐在那个位置,仿佛一夜未动,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肉眼可见的疲惫与灰败之中,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。
“祉丞……” 王橹杰用尽力气,声音微弱得像蚊蚋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我们……必须谈谈。”
穆祉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,但他依旧没有转头,没有回应,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他在用沉默筑起最后的防线。
王橹杰看着他那副拒绝沟通、自我封闭的样子,一股混合着心疼、愧疚和 frustration (挫败感)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。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竟然咬着牙,用手肘死死撑着床板,试图将自己那剧痛无比的身体强行撑起来!
“我叫你别动!你听不懂吗?!” 穆祉丞终于被他的动作激怒,或者说,是被他那不顾死活的样子彻底刺痛了恐惧的神经。他猛地转过身,一把将王橹杰重重按回床上,动作失去了之前的克制,带着一种失控的力道。他的眼睛赤红,里面燃烧着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和更深沉的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。
“那就听我说!!” 王橹杰被他按得伤口一阵剧痛,闷哼一声,却趁机死死抓住了穆祉丞按在他肩膀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,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。他抬起头,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,灼灼地、几乎是凶狠地逼视着穆祉丞,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,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激烈:
“是!我瞒了你!我自作主张!我他妈一个人跑去那个鬼地方送死!我差点就回不来,烂在那堆锈铁里了!你知道为什么吗?!穆祉丞!你告诉我你知道为什么吗?!”
他猛地喘了口气,像濒死的鱼,继续吼道:
“因为我怕!我怕告诉你之后,会看到你现在这种眼神!这种……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、好像我已经不值得你信任的眼神!这比杀了我还难受!”
“我更怕!我怕你知道那地方有多危险之后,会毫不犹豫地跟我一起去!那不是侦察!那是他妈的自杀!是尸骨无存!我一个人去死,够了!我认了!但我不能拉着你一起去死!我不能看着你因为我愚蠢的决定死在我面前!我做不到!你明不明白?!”
他终于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、甚至有些自私和偏执的恐惧吼了出来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的血块,带着绝望的味道。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我?!王橹杰!你他妈到底有没有一刻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?!” 穆祉丞被他这番话彻底点燃了,积压了数日的恐慌、委屈、愤怒如同岩浆般喷发,他猛地甩开王橹杰的手,力道之大让王橹杰重重跌回枕头,牵动了伤口,脸色瞬间煞白。但穆祉丞已经顾不上了,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,赤红着眼睛,泪水汹涌而出,混合着怒吼砸向王橹杰:
“你以为你是谁?!救世主吗?!凭什么所有的决定都要你一个人来做?!凭什么由你来判断什么是为我好?!凭什么你认为把真相瞒着我,独自去承担一切,就是对我好?!啊?!”
“我们绑定的时候发过誓!生死与共!福祸相依!你当时答应得好好的!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是吗?!在你心里,我穆祉丞到底是什么?!是你需要小心呵护、经不起风雨的累赘?!还是一个……一个你死了就可以随意丢下的物件?!”
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撕裂,带着泣不成声的颤抖:
“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?!我看着你浑身是血地被抬进来……我看着你昏迷不醒……我听着医生说你可能挺不过来……我他妈连呼吸都觉得是错的!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蒙在鼓里!在你可能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外面的时候,我还在想着等你回来要跟你分享找到的新水源!我还在担心你晚上会不会冷!王橹杰!你混蛋!你简直混蛋透顶!!”
最后几句话,他几乎是嚎出来的,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粉碎,只剩下赤裸裸的、被抛弃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伤心。
门外,被激烈争吵引来的王俊凯、易烊千玺等人心急如焚,想要冲进来劝阻。
“别进去!” 张函瑞却张开手臂,死死拦住了他们。他的脸色比纸还白,身体也在微微颤抖,显然承受着双方激烈情绪带来的巨大冲击,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,“让他们吵!让他们把心里所有的毒、所有的痛、所有的害怕都吼出来!现在拦着,这些情绪就会烂在他们心里,变成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!信任就真的完了!”
张函瑞的话如同定身咒,让门外的人僵在原地,只能焦灼地听着里面那令人心碎的、如同世界末日般的争吵。
“是!我忘了!我他妈当时脑子里只有你不能去!你不能有事!” 王橹杰也被他的眼泪和质问彻底击垮了防线,泪水同样决堤,混合着汗水和虚弱,狼狈不堪。他嘶哑地吼回去,试图用声音掩盖自己的无助和恐慌:
“我看着函瑞感知到的那个能量场!我知道那几乎就是个绞肉机!我知道我大概率回不来!我甚至……我甚至在走之前,都不敢多看你一眼!我怕我看了……看了就再也狠不下心走了!我怕我会忍不住想留下来,哪怕明知道可能会错过救博士的唯一机会!穆祉丞,你告诉我!你摸着良心告诉我!如果换做是你!如果你明知道前面是九死一生,你会怎么做?!是眼睁睁看着可能找到博士、找到对抗‘摇篮’关键线索的机会溜走?!还是坦然地告诉我,然后拉着我,拉着俊凯哥、千玺哥,拉着我们所有人,一起去赌那个几乎为零的生还几率?!你告诉我啊!!”
他将最残酷的、血淋淋的现实抉择,赤裸裸地摊开在穆祉丞面前。
“我会告诉你!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!我们一起评估风险!一起制定计划!哪怕最后还是要去,我们也一起面对!而不是像现在这样!像个被排除在外的傻瓜!只能被动地接受你可能死亡的消息!连为你收尸都做不到!!” 穆祉丞的哭声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一种被剥夺了选择权的愤怒,他指着王橹杰,手指颤抖:
“王橹杰!我们是伴侣!是并肩作战的战友!是要走一辈子的人!我不是你需要圈养起来、隔绝一切危险的瓷娃娃!你的命!它不只是你自己的!它也是我的!你明不明白?!你如果死了,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吃人的世界,那才是对我最残忍、最残忍的惩罚!比杀了我还难受!你懂不懂啊?!!”
最后这几句质问,穆祉丞几乎是泣不成声,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嘶吼了出来——他害怕的不是死亡,而是失去王橹杰,是被独自留下的、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绝望。
王橹杰看着他彻底崩溃的样子,听着他那句锥心刺骨的“你的命也是我的”,所有强硬的辩解、所有自以为是的理由,都在瞬间被击得粉碎。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,酸涩与痛楚如同海啸般汹涌而上,瞬间淹没了伤口的疼痛,让他几乎窒息。
错了……他好像……真的做错了……
“……对不起” 他终于低下头,放弃了所有抵抗,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苍白的手背上,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,“对不起……祉丞,我错了。我真的错了…我只是太害怕,害怕你会受伤,害怕会失去你。我用错了方式…对不起……”
看到他终于卸下所有伪装,露出如此脆弱、如此悔恨的一面,穆祉丞满腔的怒火和委屈,像是被戳破的气球,瞬间泄了个干净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、深深的疲惫。他所有的愤怒,归根结底,都源于那份深入骨髓的爱和恐惧。
他缓缓地、几乎是脱力地坐回床边,伸出手,颤抖着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,轻轻擦去王橹杰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汗水,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,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。
“笨蛋……” 他哽咽着,低声骂道,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后怕,“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天下第一号大笨蛋!下次…下次你再敢这样,我就……我就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,巨大的情绪波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他俯下身,小心翼翼地、极致轻柔地,避开王橹杰腹部的伤口,将自己的额头抵在王橹杰没有受伤的额头上。肌肤相贴的瞬间,两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仿佛有电流穿过。他们感受着彼此温热的体温、未干的泪痕和劫后余生般急促的呼吸,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接触,才能确认对方真的还在,真的从这场近乎生离死别的风暴中,一起幸存了下来。
“没有下次了……” 王橹杰闭上眼,贪婪地感受着这久违的、毫无隔阂的亲近,感受着穆祉丞气息的拂动,哑声地、郑重地承诺,仿佛在立下最庄重的誓言,“我发誓祉丞,以后无论什么事无论多危险,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决定。再也不瞒你……再也不丢下你一个人……”
激烈的风暴终于过去,留下的是一片被泪水彻底洗涤过的、一片狼藉却也因此更加紧密相连的废墟。门外,众人在张函瑞疲惫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眼神示意下,悄然退去,将这片饱含伤痛与爱意的空间,彻底留给了这对在剧烈冲突中几乎粉身碎骨、却又在绝望的深渊里重新紧紧抓住彼此,确认了无法分割的羁绊的伴侣。
信任的裂痕或许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细心修补,但爱和羁绊,在这场近乎毁灭性的、撕开所有伪装的血泪争吵后,反而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,变得更加坚不可摧。他们都知道,前路依旧黑暗,危机四伏,但只要他们还能这样紧紧握住彼此的手,将后背交给对方,就没有什么坎,是跨不过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