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远之僵立在书房地毯中央,羊角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牢牢罩住。兄长秦江远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,几乎要将他吞噬。那句“心绪不宁,所为何事”不像疑问,更像一句审判,悬在头顶。
他喉结滚动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承认?承认什么?承认那些不该有的思虑,还是担忧安柏的处境?哪一桩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。冷汗顺着脊椎滑下,激起一阵寒颤。
秦江远并未催促,只将羊角灯搁在身旁的黑檀木桌上。灯影摇曳,他墨色外袍的暗纹如水流动,更添几分深沉难测。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,目光却未离开秦远之半分,那平静之下的审视,比刀锋更利。
“我…只是夜间烦闷,饮酒后…走错了路。”秦远之终于挤出一句,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。这借口拙劣得他自己都不信。
秦江远极轻地哼了一声,听不出情绪。他踱步上前,距离拉近,秦远之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松气息——这味道让他心绪不宁,却又被巨大的不安死死压住。
“走错路,能错到翻窗入室?”秦江远的声音低沉,几乎贴着他耳畔响起,“远之,你自幼熟读圣贤书,当知‘君子不欺暗室’。”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体温,轻轻拂过秦远之衣领边缘——那是翻窗时在窗棂上蹭到的一点灰渍,位置靠近颈侧。
那触碰一瞬即逝,却让秦远之微微一颤,几乎要退开。兄长的指尖仿佛不是拂去灰尘,而是点破了他最后一层掩饰。他猛地抬头,撞进秦江远深不见底的眸子里,那里面没有严厉或责备,只有一种近乎透彻的洞悉,以及…一丝极难察觉的、幽暗的波动。
那波动是什么?秦远之不敢深想。他只觉心绪纷乱,难堪、不安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触动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“兄长…我…”他语无伦次。
秦江远却后退半步,重新拉开了距离,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。“既然烦闷,明日去城西别院住几日,静静心。那里清静,无人打扰。”语气不容置疑,是命令,而非建议。城西别院,近乎圈禁。
秦远之脸色更白,却不敢反驳,只得低头称是:“…是。”
“去吧。”秦江远转过身,不再看他,只留给他一个挺拔而孤绝的背影。
秦远之如蒙大赦,却又如坠冰窟。他踉跄着退出书房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主院。直到回到自己清冷的房间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才敢大口喘息。兄长的指尖触感、那深邃的眼神、以及最后那句“无人打扰”,反复在脑中回放。这究竟是告诫,还是…另一种形式的安排?他攥紧衣襟,那里被拂过的地方,依旧残留着微热的错觉。
孟府深处,夜色如墨。
寝室内只余一盏角落的宫灯,昏黄柔和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榻上相近的人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松香与清浅酒气。
安柏仰躺着,墨色长发铺散在枕上,更衬得脸色略显苍白。他眼睫低垂,目光落在帐顶繁复的云纹上,身体有些乏力,只有孟间落在他肩头的手,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。
孟间并未睡去。他侧卧着,一手支颐,视线落在安柏微微敞开的衣领处。
“还觉得不适么?”孟间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些许慵懒。
安柏抿了抿唇,偏过头去。难堪和一种更深层的、连他自己都困惑的触动交织着,让他只想避开这令人心乱的贴近。
他的回避似乎引来了孟间的注意。孟间低声道:“这么单薄的衣衫,夜里容易着凉。”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,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,“明日我让人开库房,取件狐裘给你。”他稍稍倾身,气息拂过安柏耳侧。
安柏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,猛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安柏,看着我。”孟间的声音带上了命令的口吻。
安柏倔强地不肯睁眼。
孟间也不强迫,只是原本落在肩头的手,移到了安柏紧绷的背脊上,不轻不重地按了按。“放松些。”他的动作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。那力道恰到好处,安柏紧绷的神经竟真的松懈了几分,呼吸也随之平缓下来。
“你的身体,比你的言语诚实多了。”孟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。
安柏终于忍无可忍,睁开眼,眼底带着压抑的情绪。“孟间…你到底意欲何为?”
“我意欲何为?”孟间重复着,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锁住他,里面翻涌着浓烈的情感与一种近乎执着的禁锢,“我要你明白,无论悲喜抗拒,你这辈子,都只能在我身侧。”
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安柏的衣袖,力道轻柔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。“你的骄傲、才华、情绪…都属于我。只有我能看见,也只有我能体会。”
说完,他稍稍退开些许距离,但目光依旧胶着在安柏脸上。安柏起初僵硬地维持着姿态,但长时间的沉默与对峙,让他逐渐感到疲惫。意识模糊间,他微微垂下眼帘。
孟间看着他逐渐放松下来的侧脸,眼神幽暗。“怨我吗?”他问。
安柏默然不语。
孟间却低声道:“怨也罢。至少这份强烈的心绪,是因我而起。安柏,我要你心里、眼里,从此只剩下我孟间一人。”
他拉过锦被,为安柏盖好,自己则在外侧和衣躺下。这距离,既是束缚,也是…一种难以挣脱的羁绊。
“睡吧。”孟间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,“明日,我要听你弹琴。”
安柏蜷缩在锦被中,身体的疲惫让他无法思考,孟间的话语和气息无孔不入地渗透着他的感知。怨怼是真的,不安是真的,可在这无尽的深夜与禁锢中,这份强大到令人心悸的执着,是否也成了他唯一能感知到的、“真实”的依存?
他闭上眼,听着室内更漏细微的滴答声,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:他与孟间之间,早已不是简单的对立。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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