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马在城门下不安地踏着蹄,喷着响鼻,冰冷的铁甲在晨曦微光中泛着肃杀的寒意。可萧烬凰眼中,只映着苏青棠那双含泪的眸。
那杯她亲手递来的当归酒,余温仿佛还留在萧烬凰唇间,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与她指尖的微凉。他以为那只是寻常的饯行,却未曾想,抬眼便撞进了一片水光潋滟的悲伤里。
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萧烬凰,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拂动,像极了镇塘城冬日里被霜雪打过的海棠花。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与疏离的绝色容颜,此刻却写满了萧烬凰不懂的破碎与绝望。泪水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,无声无息,却像一滴滚烫的烙铁,烫在了他的心上。
镇塘城的人都说她苏青棠是不祥之人,天生白发,克亲克友。可自萧烬凰五年前踏入这座城,第一次见到那个在街角酒摊独自支应、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的白发女子起,他就不信这些流言蜚语。他只知道,这五年,他为她挡下了所有风雨,而她,为他温了无数壶酒。他们之间,隔着满城风言,隔着家国烽烟,却也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。
萧烬凰以为他懂她,懂她每一寸看似疏离下的柔软,懂她每一抹浅笑后的坚韧。可此刻,她眼中的悲恸,深不见底,仿佛已经预见了一场他无法逃脱的结局。
“莫哭。”萧烬凰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几分,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发疼。他抬起手,戴着军用皮手套的大拇指,终是忍不住,轻轻拂过她湿润的眼尾。她的肌肤细腻而微凉,像上好的羊脂玉,轻轻一碰,便能感受到那细微的战栗。
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我的眼尾,那是我从未有过的近距离接触。他感到喉咙一紧,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出声,目光死死锁定她那双试图躲闪的眼睛。
“我定回。”
这三个字,萧烬凰说得斩钉截铁,既是承诺,也是命令。是对她的,也是对自己的。他不能让她再露出这样的神情,仿佛我这一去,便是永诀。
说完,萧烬凰不敢再看她的眼睛,怕再多看一秒,奔赴战场的决心便会动摇。他猛地收回手,利落地转身,翻身上马。动作一气呵成,没有半分拖泥带水,这是他作为萧家军统帅的本能。
“驾!”
萧烬凰没有回头,只用马鞭轻磕马腹,战马长嘶一声,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城门。身后的风里,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,细微得像是他的错觉。马蹄声急促如鼓点,敲打在通往战场的黄土路上,也敲打在他的心上。
萧烬凰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告别,却不知,他指尖留下的那点温度,和那句“我定回”的承诺,是她冲入火海的唯一的慰藉。身后的镇塘城在视野中渐渐缩小,城墙上那抹纤细的白色身影,也模糊成了一个小点。他握紧了缰绳,将所有的不舍与牵挂都压在心底。
我是萧烬凰,是镇塘城的守护者,我身后,是万家灯火,是我要护她一世安宁的城,和我心尖上的人。
* **
萧烬凰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尽头,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,发出沉重而悠长的“吱呀”声,像是一道隔开了生死的界限。苏青棠还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,仿佛成了一尊望夫石。
风吹起她鬓边的白发,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。她缓缓抬起手,抚上刚才被萧烬凰触碰过的眼角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粗粝而滚烫的温度。可那温度,却让她冷得彻骨。
身后的镇塘城在视野中渐渐缩小,城墙上那抹纤细的白色身影,也模糊成了一她低头,看向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布包。布包的质地粗糙,却被她攥得死紧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里面是城北那处宅院的房契,是厚厚一沓银票,还有一柄小巧却锋利的护身武器。这是萧烬凰留给她的一切,是那个人无声的告白与托付。
前世,她也是这样抱着这个包裹,站在这里,目送她离去。然后,便是漫长而绝望的等待,等来的,却是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冰冷尸体。
“一定要回来……”她终于支撑不住,顺着冰冷的城墙滑坐在地,将脸深深埋进那个包裹里,压抑的啜泣声从喉间溢出,带着两世的悲凉与无助。你一定要回来啊,萧烬凰。
那一夜,镇塘城外火光冲天,炮火的轰鸣声仿佛要将整座城池撕裂。酒馆里的客人都跑光了,伙计也早已躲回家中。偌大的酒馆,只剩下苏青棠一人。
她没有睡,也睡不着。她就坐在酒馆门前那冰冷的台阶上,抱着双膝,怔怔地望着天际那片被战火映红的夜空。前世的一幕幕,如同梦魇,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。
她记得那一日,消息传来,全城欢庆镇塘解围。她疯了似的挤在人群里,寻找着那熟悉的身影,可所有人都对她摇头。她记得自己是如何闯入停放阵亡将士的祠堂,如何在一排排白布下,掀开了那张让她魂飞魄散的脸。
萧烬凰的脸上还带着硝烟的痕迹,平日萧烬凰的脸上还带着硝烟的痕迹,平日里总是熠熠生辉的眼眸紧紧闭着,再也不会睁开看她一眼。她身上那道从后颈一直延伸到腰际的狰狞刀伤,深可见骨,鲜血早已凝固成骇人的黑紫色。
那刺骨的冰冷,仿佛穿透了时空,再次侵袭了苏青棠的四肢百骸。她用力抱紧自己,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,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她不明白,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世,为何还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?她递出了那杯加了当归的酒,期盼着能为她补一丝气血,能改变一丝一毫的定数。可看着远方不曾停歇的火光,那熟悉的、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,再次将她死死淹没。她眼中的月,不是今夜的月,而是前世她抱着萧烬凰冰冷的尸身时,天上挂着的那轮冷月。清冷,孤寂,没有一丝温度。
一夜未眠。
第二天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,城中响起了震天的锣鼓和欢呼声。伙计连滚带爬地跑回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:“老板娘!胜了!我们胜了!萧将军她们把敌军打退了!”
苏青棠僵硬地抬起头,一夜未眠让她双眼布满血丝。她扶着门框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:“她……她人呢?”
伙计脸上的喜色一僵,支支吾吾道:“解围的消息是传回来了,可.....可还没有萧将军的消息….…”
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,瞬间停止了跳动。苏青棠的嘴唇微微颤抖,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。
果然,还是一样。这一世的轨迹,似乎并未偏离分毫。
她呆呆地望着远处那片已经熄灭了战火、只剩下袅袅黑烟的天空,心中满是无尽的苦涩与荒芜。这一次.……她双手死死地抓住衣角,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,一滴血珠顺着指缝渗了出来。
“我又该如何……”
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,消散在清晨嘈杂的欢庆声里。那声音里,没有了前世的崩溃,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、死寂般的平静。仿佛在问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,又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为决绝的疯狂。
欢庆并未持续太久。到了第二日,喜悦的气氛被一种沉重的悲伤所取代。一辆又一辆的板车从城外被运了进来,上面载满了在战场上牺牲的将士。
每一具身体上,都覆盖着一块粗糙的白布。那刺眼的白色,在阳光下连成一片,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,覆盖了镇塘城的街道。也像极了苏青棠那一头霜雪般的长发,带着不祥的、令人心碎的凄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