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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泉为聘

她年若归

意识正在从我的身体里抽离,像退潮时被沙滩挽留不住的海水。最后残存的,是触觉。我能感觉到苏青棠的体温,隔着那身浆洗得发硬的灰布军装布料,源源不断地传来,徒劳地想捂热我这具已经开始僵冷的躯壳。她的手臂是那样用力,指节几乎要嵌进我背后的肩胛骨,仿佛要将我生生揉进她的骨血里,再也不分离——就像民国二十五年那个深秋,我第一次在“海棠白”的巷口撞见她时,她攥着被地痞撕碎的旗袍下摆,也是这样近乎偏执地抓着我的衣袖,不肯松开。

我听见她在哭,起初是压抑的、细碎的呜咽,像一只受伤的幼兽,藏在喉咙深处的悲鸣。而后,那悲鸣冲破了理智的堤坝,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喊,在空旷的酒馆里冲撞回荡。每一声“烬凰”,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,砸在我逐渐消散的魂灵上。酒馆的木质梁柱间,似乎还回荡着我们初遇时留声机里的《玫瑰玫瑰我爱你》,可此刻只剩下她的哭声,和窗外租界方向隐约传来的、日军巡逻车的汽笛声。

我想抬起手,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拭去她眼角的泪,抚平她紧蹙的眉。可我的手指沉重如铁,连一丝一毫都无法动弹。我甚至无法再睁开眼,看一看她此刻的模样——她那头标志性的银白长发,是不是又沾了酒窖的灰尘?她最喜欢的那支翡翠簪子,有没有在刚才的挣扎中摔碎?我只能任由那冰冷的黑暗将我吞噬,将她的温度、她的声音、她身上清冽的海棠花香,都隔绝在另一个世界。

“烬凰……”她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,声音破碎,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。我多想应她一声,告诉她我在这里。可我说不出话,我死了,死得……很凄凉。不是在冲锋陷阵的战场,不是在保家卫国的荣光里,而是在这一方小小的酒馆雅间,像个怯懦的逃兵。

怀中的身体,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冷。那曾经给予她无数次心安与暖意的体温,正顺着军装上的弹孔和血渍,无情地流逝在民国二十六年深秋的寒风里,一如前世。苏青棠死死地抱着萧烬凰,将脸埋在对方尚存余温的颈窝里,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属于她的气息。血腥味与硝烟味混杂在一起,刺鼻而冰冷,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噩梦——那身军装前襟的弹孔,边缘还残留着焦灼的烧灼痕迹,是日军新式手雷的“杰作”。

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这样……”她空洞的眼神没有焦点,只是反复呢喃着这句话,仿佛一个失了魂的木偶。指尖触及到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,那双曾无数次在军用舆图上指点江山、也曾温柔拂过她发梢的手,此刻无力地垂落着,手指上还残留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,再也不会回应她的任何期盼。

不,不该是这样的。前世,她是在数日后才从跑单帮的商贩口中得知萧烬凰“失踪于徐州前线”的死讯,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。而这一世,她明明已经抓住了她的手,喂她喝下了那杯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当归酒,为什么结局还是一模一样?难道真的是天命难违?她想起昨天在城隍庙求的签,解签先生说的那句“逆天改命,必遭天谴”,此刻像淬了毒的针,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脏。

泪水早已流干,只剩下干涩的疼痛。苏青棠的目光缓缓移动,落在了萧烬凰被鲜血浸透的军装右胸口袋上,那里微微鼓起,露出一角熟悉的油纸包。她颤抖着手,将那个包裹取了出来。油纸被血染得斑驳,边缘还有被弹片划破的痕迹,打开来,里面是城北那处三进宅院的房契(那是她用五年卖酒的积蓄,加上萧烬凰偷偷塞给她的“安家费”,托关系才在租界边缘买下的),几张数额在当时看来堪称“巨大”的法币银票,还有一柄小巧精致、泛着冷光的勃朗宁M1906手枪——那是萧烬凰在上海执行任务时,从一个日本间谍身上缴获的,临行前塞进她手里,哑着嗓子说:“拿着,镇宅。”

这是她们故事的开始,却成了她独自一人的结局。

“烬凰……”苏青棠紧紧攥着那张房契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单薄的纸张被她攥得变了形。“你不是说要把城北的院子改成我们的家吗?那里的海棠树我都已经买好了,就等你回来种……你起来,起来好不好……”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生生剜出来的。

可怀里的人没有给她任何回应,只是安静地、冰冷地躺着,像一尊破碎的白玉雕像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哭声渐歇。苏青棠的目光变得呆滞,她轻抚着萧烬凰冰冷的脸庞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。她仔仔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眉眼——那眉是她在南京城战时医院里,借着煤油灯的光,用炭笔一点点为她画的;她的鼻梁,曾在无数个醉酒的夜晚,被她恶作剧般地用酒渍点过红点;她紧抿的薄唇,曾在那个初雪的夜晚,印上她试探性的、带着酒气的吻……这张脸,她曾在无数个深夜里肖想,曾在无数个黎明前描画,如今却再也不会因她而泛起一丝笑意了。

她轻轻地将萧烬凰的身体平放在地上,为她整理好凌乱的军装,将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眸合上——这是她能为她做的,最后一点体面。做完这一切,她才缓缓站起身,环顾四周。

这酒馆……曾是她们的回忆。每一个角落,都残留着萧烬凰的气息。吧台边那个永远为她预留的专属位置,椅背上还搭着她随手脱下的军大衣;桌上,那个她特意托人从景德镇寻来的、最好的青瓷酒杯还静静地立在那里,杯口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酒渍,那是昨夜她为她温的最后一杯“女儿红”。

五年光阴,她陪着自己从法租界边缘的街角酒摊,坐到这华界临街的“海棠白”酒馆。她们之间,隔着世俗对“女酒保”与“女军官”的流言蜚语,隔着家国沦陷的烽火硝烟,只有那杯她亲手温的酒,盛满了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与深情。

如今,酒还在,温酒的人还在,饮酒的人却永远不会再来了。

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,苏青棠无力地摆了摆手,仿佛要驱散脑海中那些甜蜜又痛苦的回忆。“罢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,“既然生不能同衾,那死便同穴吧。”
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便如疯长的藤蔓,瞬间缠绕了她整个心脏。眼神中的悲伤与空洞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——前世的遗憾已经够了,这一世,她绝不独活。

她开始在酒馆中踱步,脚步虚浮,像一个游魂。恍惚间,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萧烬凰就坐在老位子上,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,正偏头看着她,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——就像每次她在账本上算错了数,她都会这样看着她,然后无奈地帮她把账目理清楚。

“烬凰……”她伸出手,想要去抓住那片虚影,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。幻影散去,只剩下空荡荡的桌椅,和窗外越来越近的、日军夜巡队的脚步声。

“等等我……”她失魂落魄地呢喃着,脚步踉跄地穿过前厅,琉璃灯在她头顶摇晃,投下破碎的光影。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的酒窖,石阶湿滑——那是前几天下雨留下的痕迹,她一直没来得及清理。她一个不慎,重重地摔倒在一堆冰凉的酒坛之间,景德镇的细瓷酒坛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,有几个坛口的泥封都被摔裂了。

她就那么趴在地上,任由冰冷的地面和坚硬的酒坛硌得骨头发疼。她将脸埋在臂弯里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。“为何……”她手指轻颤地抚摸着身旁一个刻着“民国二十一年”字样的酒坛,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绝望,“为何独留我一人……”

周围的酒坛映出她狼狈不堪的模样,银白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脸颊和颈间,身上那件她最喜欢的海棠红旗袍沾满了灰尘与血污,下摆还被酒坛的碎片勾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。那张曾令无数男人魂牵梦绕的脸上,此刻只剩下死寂,比这酒窖的青砖还要冷。

她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,直到一股浓烈而熟悉的酒香混合着药香,蛮横地钻入鼻腔。这味道……

苏青棠的思绪被猛地拉回现实。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膝盖和手肘都擦破了皮,渗出血丝。她循着那股独特的香气,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,找到了一个半人高的酒坛——坛身是粗粝的黑陶,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桑皮纸标签,上面是她五年前亲手写下的两个毛笔字,笔锋还带着少女的青涩:

当归。

“当归酒……”她看着那熟悉的字迹,喃喃自语。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萧烬凰出征前的那一幕。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,她攥住她的手腕,含泪将那杯酒递到她的唇边,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流下,她却笑着用拇指为她抹去。她记得她眼中的错愕与探究,也记得她最终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,然后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带着酒气的吻,说:“等我回来,这坛酒,我们大婚时喝。”

当归,当归。盼君归。

可她终究,还是没能回来。

“呵。”苏青棠发出一声凄楚的自嘲,笑声在空旷的酒窖里回荡,带着说不出的悲凉,“如今,只剩我一人品尝了。”

她颤抖着手,指甲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掌心。她费力地揭开沉重的酒坛盖子,红布封口下,是厚厚的桑皮纸。封存的香气瞬间炸开,浓烈的酒香混合着厚重的药香——当归、熟地、枸杞……这些她当年为了给她补身体特意加的药材,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。这味道,比她喂给萧烬凰的那一小杯,要浓烈百倍、千倍,像极了她们之间这份求而不得的爱。

她的眼神在闻到这股味道时,竟奇迹般地变得柔和下来,仿佛透过这氤氲的酒气,看到了那个就站在她眼前的人,穿着那身她最喜欢的军装,对她笑,对她闹。

“烬凰,你说过这酒很甜,可现在……”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粗陶酒碗——那是她早年在酒摊时用的旧物,一直没舍得扔。她颤抖着舀了一碗琥珀色的酒液,仰头便一饮而尽。

辛辣的酒液裹挟着浓重的药味,如同一把烧红的刀子,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。她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,砸在酒碗里,漾开一圈圈涟漪。可这点皮肉之苦,又如何及得上心痛的万分之一?

“为何……这么苦……”她扶着酒坛,泪眼婆娑地问着空气,问着那个永远不会再回答她的人。

或许,这就是没有你的滋味吧……

她苦笑着,又接连舀了好几碗,大口大口地灌进喉中。她喝得又急又猛,仿佛不是在饮酒,而是在饮鸩。她要用这烈酒麻痹自己,要用这苦涩覆盖掉心中那更苦的思念——思念那个会在她被地痞骚扰时挺身而出的萧烬凰,思念那个会在深夜为她温酒驱寒的萧烬凰,思念那个说要给她一个家的萧烬凰。

不知不觉间,坛中的当归酒已下去大半,苏青棠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,眼神也开始迷离。酒意上涌,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,酒窖的梁柱仿佛都变成了萧烬凰的模样,在她眼前晃来晃去。

“我来了,烬凰……等等我……”她脚步虚浮地走出酒窖,口中不断地呼唤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。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酒馆里回荡,惊飞了梁上的几只麻雀,却再也惊不醒那个沉睡的人。

夜已深,酒馆外寂静无声,只有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天际,将银辉洒满空无一人的街道。租界的探照灯偶尔扫过,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带,像极了送葬的挽联。

苏青棠扶着门框,抬头望向天空。“烬凰,你看,这月色多美……”她痴痴地笑着,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,在下巴处凝成珠,“只是,没有你在身边,一切都失去了意义。”

她想起她们初遇时,也是这样一个月夜,她被地痞堵在巷口,是她如天神般降临,一身军装被月光镀上银边。那时她想,这个女人,就是她的劫。如今看来,果然是劫,是万劫不复的劫。

说完这句话,她身体一软,沿着门框缓缓滑倒在地。意识在酒精和悲伤的双重侵蚀下,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。在彻底失去意识前,她似乎看到萧烬凰就站在不远处,对她伸出手,唇角带着她熟悉的、温柔的笑意。

“棠棠,回家了。”

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剧烈的头痛将她从混沌中唤醒,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。

苏青棠猛地睁开双眼,映入眼帘的,是熟悉的雕花床顶——那是她用第一笔卖酒的钱,请木匠师傅打的;还有自己卧室里淡雅的陈设,梳妆台、衣柜、墙上挂着的那幅她随手画的海棠图……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,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陌生感。

她正完好无损地躺在自己的床上,身上穿着干净的真丝睡袍(那是萧烬凰托人从上海洋行给她带的礼物,她一直舍不得穿),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,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,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。

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触手一片冰凉,没有酒窖的灰尘,也没有泪痕。身上没有血污,喉咙里也没有烈酒灼烧的痛感,只有宿醉后的干涩和头痛。

“我……我不是在酒窖吗?”她茫然地坐起身,环顾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,声音因震惊而沙哑,“难道……方才的一切都是梦?”

她掀开被子,赤脚跑到梳妆台边,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色苍白却依旧年轻的脸,银白的长发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乌黑的、微微卷曲的波浪发——那是她二十岁时最爱的发型。

她颤抖着伸出手,抚摸着自己的头发,又拉开衣柜,里面挂着的不是她后来常穿的素雅旗袍,而是一件件色彩鲜艳的洋装和时髦的裙装。

墙上的日历吸引了她的目光,她踉跄着走过去,看清上面的日期时,整个人如遭雷击,瞬间僵在原地。

那是民国二十一年,九月十五。

距离萧烬凰出征,还有整整五年。

距离她们在“海棠白”的初遇,还有……三天。

她猛地捂住嘴,不让自己尖叫出声。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,这一次,不是悲伤,而是极致的狂喜和难以置信。

她回来了。

她真的回来了!

回到了一切悲剧发生之前!

苏青棠靠着衣柜滑坐在地,放声大哭起来,这一次的哭声,不再是绝望的悲鸣,而是劫后余生的宣泄,是重获新生的喜悦。

“烬凰……”她哽咽着,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名字,“这一次,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……绝不会!”

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,洒在她年轻的脸庞上,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。属于民国二十一年的秋风吹起窗帘,带来了租界方向传来的、留声机里《夜来香》的靡靡之音。

这一次,她要改写结局。

这一次,她要让“当归”不再是盼君归的奢望,而是执子之手的承诺。

烽火或许会再次燃起,但这一次,她将与她并肩,在乱世中,杀出一条属于她们的、血色浪漫的生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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