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管被退回的蓝色颜料，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，涟漪虽微，却持续扩散。
陆栖洲在这件事上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，不再执着于送那些昂贵却可能触痛江凛楹（lin，ying）敏感神经的礼物，也不再刻意找些童年争锋的话题。他开始观察，用一种近乎虔诚的、细致入微的态度。
他发现江凛楹虽然对大部分食物兴趣缺缺，但在天气转凉时，会对一碗熬得火候恰到好处、撒了细细葱花的鸡丝粥多动几勺。于是，陆栖洲不动声色地让厨房每周固定熬几次，口味每次都微调，直到江凛楹某次微微颔首，对布菜的阿姨说了句“今天这个不错”。陆栖洲在旁边听着，表面上盯着平板电脑上的股市行情，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弯了弯。
他发现江凛楹在无人时，会站在落地窗前，看着后院那几株晚桂发呆。桂花已近尾声，香气淡得几乎捕捉不到。第二天，陆栖洲就让人移栽了几棵正值花期的、品种稀有的蜡梅在江凛楹窗户正对的位置。寒冬里，幽冷的梅香丝丝缕缕透进来，江凛楹站在窗前的次数明显多了，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，但周身那股紧绷的寒意似乎被那冷香驱散了些许。
陆栖洲也不再强行要求同床共枕。他在主卧旁边收拾出了一间客房，对江凛楹说：“你睡眠浅，我晚上有时候要处理工作，怕吵到你。”他说得坦然，仿佛真是为自己考虑。江凛楹看了他一眼，没反对。
但陆栖洲每晚都会在江凛楹睡下后，去主卧转一圈，检查窗户是否关好，空调温度是否适宜，直到确认他安稳入睡，才会轻手轻脚地离开。有时半夜醒来，他也会不放心地过去看看。好几次，他发现江凛楹蜷缩着，眉头紧锁，像是陷在噩梦里，陆栖洲就坐在床边地毯上，什么也不做，只是借着月光安静地看着，直到他眉头舒展，呼吸重新变得平稳绵长。
这种沉默的，近乎讨好的行为，江凛楹并非毫无察觉。
他半夜醒来，偶尔会看到门缝底下透进来的、客厅灯熄灭后又亮起的微弱光影，那是陆栖洲确认他睡下后离开的动静。清晨醒来，床头柜上总会有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。他随口提过一句某本书的某个版本注释更详尽，没过几天，那个版本的书就会出现在书架上。没有大张旗鼓的告诉他，这本书就这么静静的摆在书架上，却能被他一眼发现。
这些细碎的点滴，像温吞的水，慢慢浸润着江凛楹冰封的心防。他依旧是直的，至少在自我认知和情感反应上，他无法立刻将陆栖洲从“死对头”、“强迫者”的身份切换到“爱慕者”。但厌恶和抗拒，确实在一点点消融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、带着点茫然的无措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冬夜。
陆栖洲有个推不掉的应酬，喝了点酒，回来时已近午夜。他没去吵江凛楹，径直回了客房洗漱。也许是酒意上头，也许是这段时间精神紧绷，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，冲进洗手间吐得昏天暗地。
江凛楹被隔壁隐约的动静吵醒。他起初没在意，翻了个身想继续睡，但那压抑的呕吐声持续不断，带着一种痛苦的生理性反应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起身下床，走到了客房门口。
门没锁，他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陆栖洲正撑着洗手台，脸色苍白，额发被冷汗浸湿，几缕贴在额角，显得异常狼狈。他漱完口，抬头看到镜子里门口的身影，愣了一下，随即扯出一个有些无力的笑：“吵醒你了？”
江凛楹没说话，目光落在他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和微微发抖的手上。
陆栖洲想表现得若无其事，刚直起身，胃部又是一阵痉挛，他闷哼一声，弯下腰，额头抵在冰冷的瓷砖上，冷汗涔涔而下。
江凛楹眉头蹙起，转身离开了门口。
陆栖洲看着空荡荡的门口，心里泛起一丝苦涩。果然，还是……不在乎吧。
然而，没过几分钟，江凛楹又回来了。他手里端着一杯温水，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小的医药箱——就是之前陆栖洲用来给他换药的那个。
他把水杯递到陆栖洲手边，声音依旧平淡：“喝点水。”
陆栖洲怔怔地接过杯子，温水划过灼痛的喉咙，带来一丝慰藉。
江凛楹打开医药箱，翻找了一下，拿出胃药，看了看说明，抠出两粒，递过去。动作算不上温柔，甚至有些生硬。
陆栖洲看着摊在江凛楹白皙掌心那两粒白色药片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，酸涩又滚烫。他接过药，和水吞下，眼睛却一直看着江凛楹。
江凛楹避开他的视线，合上医药箱，语气没什么起伏：“下次别喝那么多。”说完，转身又要走。
“凛楹。”陆栖洲下意识叫住他。
江凛楹脚步顿住，却没有回头。
陆栖洲靠着洗手台，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低沉，带着酒后的沙哑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：“……能陪我一会儿吗？就一会儿。”
房间里安静下来，只有陆栖洲略显粗重的呼吸声。
江凛楹在原地站了几秒，然后，极其缓慢地，转过身，走到离床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。他没有看陆栖洲，只是垂着眼，盯着地毯上的花纹，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。
陆栖洲看着他安静的侧影，胃里的翻腾似乎都平息了不少。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，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，没有说话。
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晕。
过了很久，久到陆栖洲以为江凛楹快要睡着了，他才听到江凛楹极轻地开口，声音像羽毛拂过寂静的夜：
“陆栖洲，你不必这样。”
陆栖洲心头一紧，抬眼看他。
江凛楹依旧没有抬头，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：“我们之间，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你不用……勉强自己对我好。”
陆栖洲沉默了。他看着江凛楹低垂的、显得异常柔顺又异常疏离的脖颈，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想告诉他这不是勉强，想告诉他他暗藏了十几年的心思，想告诉他他后悔用那种方式得到他……
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，怎么也说不出口，最后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。
“没有勉强。”他最终只是这样说，声音带着疲惫，却异常清晰，“是我自己愿意的。”
江凛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，但依旧没有抬头。
那一晚，陆栖洲因为胃痛和酒意，后半夜睡得并不安稳。但他模糊中感觉到，有人进来过，替他掖好了被角，将踢到地上的被子重新盖回他身上。动作很轻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、生怕惊扰了他的温柔。
第二天陆栖洲醒来时，胃已经不疼了。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，房间里空无一人，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。
但他走到客厅时，看到餐厅桌上，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、撒了葱花的鸡丝粥。旁边放着胃药和一杯温水。
江凛楹坐在他对面，正安静地看着早间新闻，仿佛一切如常。
陆栖洲看着那碗粥，又看看江凛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，胸口被一种饱胀的、酸涩又甜蜜的情绪填满。
冰山依旧矗立，坚不可摧。
但他似乎，已经找到了那条通往山巅的、布满荆棘却充满希望的小路。
他坐下，拿起勺子，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。温度刚好，味道鲜美。
他抬起头，对着江凛楹的方向，露出了一个带着点傻气的笑容。
“粥很好喝。”他说。
江凛楹拿着遥控器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，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视屏幕上，只是耳根又悄悄地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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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说：
感觉这个越写越长，尽量在更一篇隔壁的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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