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序转入中秋,空气里弥漫起糖炒栗子和桂花的甜香。别墅里的佣人们早早开始忙碌,悬挂灯笼,准备祭月用的瓜果糕点,连带着一向冷清的建筑也沾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。
江凛楹站在二楼的廊下,看着庭院里那几棵陆栖洲新移栽的桂花树。米粒大小的金黄花朵簇拥在墨绿的叶间,香气不浓,却执着地萦绕在鼻端。他有些出神,往年的中秋,江家虽然不比陆家声势浩大,但也是亲朋满座,笑语喧阗。父亲会亲自挑选上好的蟹,母亲会带着佣人制作精巧的月饼……如今,偌大的别墅里,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“看什么呢?”陆栖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江凛楹回过神,没有回头,只淡淡道:“没什么。”
陆栖洲走到他身边,与他并肩而立,也看向那几株桂花。“今年的桂花开得晚,但香味倒是挺正。”他顿了顿,状似随意地提议,“晚上园子里摆宴,赏月吃蟹,怎么样?”
江凛楹微微蹙眉。他并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,尤其是在眼下这种身份尴尬的时候。
陆栖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补充道:“就我们两个。没有外人。”
江凛楹有些意外,侧头看了陆栖洲一眼。陆栖洲穿着宽松的居家服,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,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,不像平日里那个运筹帷幄、锋芒毕露的陆总,倒有几分像……像很多年前,那个还没学会用尖刺伪装自己,会因为他一句“那个模型我也想要”而偷偷把模型塞到他书包里的小少年。
心底某处微微松动。他移开视线,望向远处天际淡淡的云痕,几不可查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陆栖洲眼底瞬间漾开笑意,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。“那我让人去准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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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,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悬于墨蓝天幕,清辉遍洒。别墅后院的凉亭早已布置妥当,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,正中是几只通红肥硕的清蒸大闸蟹,旁边配着温好的黄酒。亭角挂了几盏古雅的宫灯,暖黄的光线与清冷的月光交融,营造出一方静谧温馨的小天地。
江凛楹被陆栖洲请到亭中时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。没有想象中的奢华排场,只有恰到好处的舒适与安宁。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。
“坐。”陆栖洲替他拉开椅子,自己在他对面坐下。他今天似乎格外耐心,拿起工具,慢条斯理地开始拆蟹。他手指修长灵活,动作优雅,很快便将蟹壳里的膏黄和雪白的蟹肉完整地剔出,码放在垫了姜醋汁的小碟里,然后自然而然地推到江凛楹面前。
“尝尝,说是今年阳澄湖最好的货色。”
江凛楹看着眼前剥好的、诱人的蟹肉,又看看陆栖洲带着笑意的眼睛,一时有些怔忪。这种细致周到的服务,与他记忆中那个处处要与他争个高下的陆栖洲判若两人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他低声说,想要拿过工具。
陆栖洲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背,掌心温热。“今天过节,让我表现一下。”他的语气带着点耍赖的意味,眼神却清澈坦然。
江凛楹的手指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。他垂下眼帘,拿起银箸,夹起一块沾了姜醋的蟹肉,送入口中。鲜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,带着姜醋的微辛,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蟹的寒凉。
“怎么样?”陆栖洲期待地问。
“嗯。”江凛楹应了一声,算是肯定。
陆栖洲便像是得了什么大奖,眉眼弯弯,继续埋头苦干,乐此不疲地充当着“拆蟹工”的角色,自己反倒没吃几口。
月光如水,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。亭外偶尔传来几声秋虫的鸣叫,更衬得亭内安宁。黄酒温润,蟹肉鲜美,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平和。
几杯黄酒下肚,江凛楹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些许薄红,眼神也不似平日那般清冷,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。他酒量很浅,陆栖洲是知道的,所以特意选了度数不高的酒,温得恰到好处。
“还喝吗?”陆栖洲看着他微醺的模样,心头微软,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更轻。
江凛楹摇了摇头,目光有些迷离地望向亭外那轮圆满的月亮。月华笼罩着他,给他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,平日里所有的尖锐和防备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月光融化,显露出一种罕见的、易碎的柔软。
陆栖洲看着这样的他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又酸又胀。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伸手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脸庞。
“小时候,”江凛楹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,很轻,像梦呓,“中秋的时候,我总想把月亮摘下来。”
陆栖洲一怔,随即失笑:“为什么?”
“觉得它很干净,很亮。”江凛楹依旧望着月亮,眼神有些空茫,“挂在那么高的地方,什么都看得见,又什么都碰不到它。”
就像他曾经拥有的、看似稳固的一切。光明,洁净,却也遥远易碎。
陆栖洲的心像是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。他明白了江凛楹未尽的语意。他看着江凛楹被月光勾勒出的、显得有些单薄孤寂的身影,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心疼涌了上来。
“月亮是摘不下来的,”陆栖洲看着他,目光深邃,语气却异常温柔,“但是,你可以拥有看月亮时,陪在你身边的人。”
江凛楹身形微顿,缓缓转过头,看向陆栖洲。酒意让他的反应有些迟钝,眼神里带着一丝懵懂的困惑,像是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。
陆栖洲迎着他的目光,没有闪躲。他拿起酒壶,将两人面前小巧的白玉酒杯再次斟满,然后举起自己的那一杯,对着江凛楹,也对着天上的明月,声音清晰而坚定:
“江凛楹,中秋安康。”
他没有说那些华丽的祝词,只是最简单的一句“安康”。愿他从此无灾无难,平安喜乐。
江凛楹看着杯中晃动的、映着月影的酒液,又看看陆栖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,一股陌生的、汹涌的情绪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冰层,漫上心头。
他有些慌乱地垂下眼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他想说点什么,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。
最终,他也举起了酒杯,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,轻轻与陆栖洲的杯子碰了一下。
清脆的玉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“叮——”
一声轻响,如同某种禁锢被打破的声音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仰头,将杯中微涩带甜的酒液一饮而尽。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里,随即蔓延向四肢百骸,连带着指尖都暖和了起来。
陆栖洲看着他喝下那杯酒,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尾和沾染了酒渍、显得格外润泽的唇瓣,心中的喜悦如同亭外倾泻的月光,汹涌澎湃。他知道,这不仅仅是一杯酒,这是江凛楹第一次,真正地、主动地,回应了他。
他强压下想要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,也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。然后,他像变戏法似的,拿出了一个古朴的食盒,打开盖子,里面是几枚模样不算特别精致,但看起来十分用心的月饼。
“尝尝这个?”陆栖洲拿起一枚印着“福”字的月饼,递到江凛楹面前,“不是外面买的,是……我试着做的。”
江凛楹彻底愣住了。陆栖洲……做月饼?这比他看到陆栖洲在谈判桌上横扫千军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。他看向陆栖洲的手,那双手骨节分明,适合握笔,适合掌控全局,此刻却带着些不甚明显的、像是被烤箱或是糖浆烫到的小红点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,酸涩,茫然,还有一丝……微弱的、却无法忽视的悸动。
他接过那枚月饼,指尖碰到陆栖洲微热的皮肤,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划过。
他低头,小心地咬了一口。饼皮有些偏硬,里面的莲蓉馅似乎糖放多了,甜得有些发腻,甚至能尝出一点点焦糊的味道。
实在算不上好吃。
但他却慢慢地,一口一口,将整块月饼都吃了下去。
陆栖洲紧张地看着他,像个等待老师评判的小学生:“……怎么样?是不是很难吃?”
江凛楹抬起头,看着陆栖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期待,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,像是碎了的星辰。他沉默了几秒,然后,极其轻微地,摇了摇头。
“还好。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,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温和。
陆栖洲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无限的活力,眼睛亮得惊人,笑容灿烂得晃眼。“真的吗?那你多吃一点!我还担心第一次做味道会很奇怪呢。”
江凛楹没有反驳,也没有应和,只是低下头,唇角几不可查地,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。
月光依旧明亮,亭内的灯火依旧温暖。
陆栖洲看着对面安静坐着的人,看着他被月光柔化的轮廓,心中被一种巨大的、近乎圆满的幸福充斥着。
他知道,距离彻底融化这座冰山,又迈进了一大步。
至少在这个月圆之夜,他仿佛已经触碰到了一丝,来自冰层之下的,微弱的暖意。
他拿起酒壶,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。
“凛楹,”他轻声唤道,这一次,没有遭到拒绝或冷眼,他心中勇气更盛,声音也更加温柔,“再看一会儿月亮吧。”
江凛楹抬起头,望向天空中那轮圆满的银盘,清辉落在他眼中,仿佛也驱散了些许常年不化的寒冰。
“嗯。”他极轻地应了一声。
夜风拂过,带来桂子残留的暗香。亭内对坐的两人,不再言语,只是静静地,共享着这一片静谧的月光。
心墙依旧高筑,但月光无孔不入。
冰层的深处也开始向外,蔓延出裂痕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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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说:
一篇中秋特辑,能当番外也能当正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