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的时候,月亮正从雾隐山的山脊线爬上来。不是圆满的银盘,而是被啃过一口的弯刀,悬在墨蓝的天幕上,洒下的光带着股清冽的寒意,把望川旅馆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趴在地上的巨蟒。
陈默在大厅里生了火,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,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冷。他把那封“月圆之夜”的信笺放在桌上,烛光在字迹上跳动,“我等你”三个字像活了似的,透着股邀功般的得意。
两天里,他把旅馆翻了个底朝天。地下室的骸骨被他拖到树林里埋了,小房间的神龛被他推倒,黑木盒扔进了壁炉,却烧不出半点火星,最后只能扔回暗格。他甚至想过一把火烧了这旅馆,可打火机刚碰到窗帘,就想起那个古装男人的脸——烧了又怎样?这山还在,这雾还在,该来的总会来。
子夜时分,门被敲响了。
不是急促的撞门声,而是“笃、笃、笃”,三下,不疾不徐,像有人在叩问心门。
陈默捏紧了口袋里的匕首,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他没去开门,只是扬声问:“谁?”
“老朋友。”门外的声音温和得像春风,却裹着冰碴子,“你要的答案,我带来了。”
陈默走到门边,透过猫眼往外看。月光下,那个古装男人就站在台阶上,青布长衫被夜露打湿了边角,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的盒子,脸上的笑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深吸一口气,拉开了门。
“请进。”
男人走进来,目光扫过壁炉,又落在桌上的信笺上,笑意更深了:“看来你做好准备了。”
“我要知道真相。”陈默反手关上门,“你是谁?那邪祟到底是什么?表叔在哪里?”
男人在沙发上坐下,将紫檀木盒放在膝头,慢悠悠地打开。里面没有黑烟,也没有血玉,只有一叠泛黄的旧报纸,和一张黑白照片。
“我叫沈砚之,望川旅馆的第一任主人。”他拿起最上面的报纸,“民国二十三年,我在这里发现了血玉和黑木盒。那时我以为是宝贝,后来才知道,那是个麻烦。”
报纸上的新闻已经模糊,标题却还能看清:“雾隐山怪病频发,村民疑遭山灵报复”。照片上的雾隐山脚下,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,担架上盖着白布。
“血玉里的不是‘气’,是种菌。”沈砚之的声音沉了下来,“一种靠吸食负面情绪繁殖的菌,能影响人的心智,让胆小的人发疯,让贪婪的人自相残杀。黑木盒是封印它的容器,一旦打开,菌孢子就会扩散。”
陈默愣住了:“菌?不是邪祟?”
“世人总爱把不懂的东西归为鬼神。”沈砚之笑了笑,拿起那张黑白照片。照片上是个穿着旗袍的女人,眉眼温婉,站在旅馆门口,手里捧着盆兰花。“这是我妻子,晚卿。她是第一个被菌孢子感染的人。”
照片里的女人笑靥如花,可陈默却觉得那笑容里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“她开始失眠,说总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。”沈砚之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,“后来她变得暴躁,甚至……伤害了自己。我没办法,只能把她锁在地下室,用黑木盒暂时压制孢子。可她还是没撑过去,月圆之夜,她从地下室跑出去,掉进了矿洞。”
陈默的心猛地一揪。矿洞的白骨,难道……
“我守着这旅馆,就是为了不让更多人被感染。”沈砚之合上照片,“那菌孢子怕阳气,也怕纯粹的善意,所以我总在门口挂着‘生人勿进’的牌子。可总有人不信邪,像林教授他们,像苏晴的姐姐……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寄信给我?”陈默追问,“为什么要让我回来?”
沈砚之抬起头,月光从窗缝钻进来,照在他脸上,竟透出几分透明:“因为你表叔,陈文山,是晚卿的后人。”
陈默如遭雷击:“表叔……是你妻子的后人?”
“他三年前发现了这个秘密,想来销毁血玉,却被孢子感染了。”沈砚之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他怕伤害别人,躲进了矿洞最深处。我寄信给你,是因为你身上有晚卿的血脉,你的血能暂时压制孢子,或许……能救他。”
壁炉里的木柴“啪”地爆了一声,火星溅出来,落在地上。陈默看着沈砚之半透明的手,突然明白了什么:“你……也被感染了,对吗?你不是人,也不是鬼,是被孢子困住的意识。”
沈砚之没有否认,只是拿起紫檀木盒里的最后一样东西——一串钥匙,和陈默手里的一模一样。
“矿洞深处有个水潭,潭水是活水,能冲走孢子。”他把钥匙递过来,“月圆之夜,孢子活性最强,也最容易被清除。再晚,你表叔就回不来了。”
陈默接过钥匙,指尖冰凉。原来这一切不是鬼故事,是一场跨越近百年的守护,和被科学遗忘的灾难。
“那苏晴姐姐……”
“她掉进矿洞时还活着,只是被孢子控制了。”沈砚之叹了口气,“你上次用纯阳血冲散了她身上的孢子,她应该是解脱了。”
陈默想起苏晴姐姐消散时的叹息,心里终于松了口气。
“走吧。”沈砚之站起身,身影在月光下又淡了些,“再不去,就来不及了。”
两人走出旅馆,月色正好。沈砚之的身影在前面引路,脚不沾地,像团白雾。陈默跟在后面,手里的钥匙沉甸甸的。
矿洞入口比上次更黑,一股淡淡的霉味飘出来。沈砚之举起手,掌心泛起微光,照亮了前方的路:“他就在水潭边,孢子让他产生了幻觉,你小心点。”
越往里走,空气越潮湿,水声越来越清晰。转过一个弯,前方出现一片水潭,潭水泛着幽蓝的光,像是块巨大的蓝宝石。
而在水潭边,一个人影蜷缩着,背对着他们,正是表叔陈文山!
“表叔!”陈默大喊。
那人影猛地回头,脸上布满了青黑色的血管,眼睛里没有焦点,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,像极了被感染的周女士。
“他认不出你了。”沈砚之的声音带着歉意,“用你的血,滴进潭水里,再把他推进去。”
陈默咬咬牙,掏出匕首划破手掌,鲜血滴进潭水,泛起一圈圈红色的涟漪。他慢慢走向表叔,对方突然朝他扑过来,指甲又尖又长,带着黑色的污垢。
“表叔,是我!陈默!”他一边躲闪,一边大喊,试图唤醒对方的意识。
表叔的动作一顿,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明,却很快被青黑色覆盖,再次扑上来。陈默看准时机,猛地将他推向水潭!
“扑通”一声,表叔掉进水里,潭水瞬间沸腾起来,冒出大量的黑泡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挣扎。表叔在水里痛苦地翻滚,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,身上的青黑色血管一点点褪去。
陈默站在岸边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过了大约一刻钟,潭水渐渐平静下来,表叔浮在水面上,脸色苍白,却不再挣扎。陈默赶紧跳下去,将他拖上岸。
表叔咳嗽着吐出几口黑水,缓缓睁开眼,看到陈默,愣住了:“小默?我……我怎么在这里?”
“你没事了,表叔。”陈默松了口气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沈砚之站在岸边,看着他们,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,身影却越来越淡,像要消散在月光里。
“沈先生!”陈默大喊着跑过去。
“孢子清除了,我也该走了。”沈砚之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旅馆……交给你了。别让它再害人。”
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空气中,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。
陈默站在原地,手里还攥着那串钥匙。月光洒在水潭上,泛着温柔的光,矿洞里的霉味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水汽清香。
表叔裹着陈默递过去的外套,还有些迷糊:“刚才那个……是沈先生?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过,他是我们家的恩人……”
陈默没说话,只是扶着表叔,慢慢走出矿洞。
外面的月光正好,雾隐山的轮廓在月色里格外清晰,望川旅馆的灯光在半山腰亮着,像颗温暖的星子。
“表叔,以后这旅馆……”
“拆了吧。”表叔叹了口气,“该结束了。”
陈默点点头。是该结束了。
回到旅馆时,天已经蒙蒙亮。陈默生了火,给表叔煮了碗姜汤。壁炉里的火很旺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明忽暗。
“小默,对不起,把你卷进来了。”表叔喝着姜汤,眼眶通红。
“没事了,表叔。”陈默笑了笑,“都过去了。”
太阳升起时,雾隐山的雾散了,露出青翠的山脊。山下传来汽车的声音,是表叔联系的人来接他们。
陈默最后看了一眼望川旅馆,大厅里的信笺还在桌上,只是字迹已经淡得看不清了。他把钥匙放在吧台上,转身走出了门。
车子驶离时,他回头望了一眼,望川旅馆静静地站在半山腰,像个完成使命的老人,在阳光下微微发亮。
也许有一天,这里会被拆掉,变成一片空地,长出新的草木。也许会有人忘记这里发生过的事,忘记血玉,忘记孢子,忘记那个叫沈砚之的男人。
但陈默不会忘。他手臂上的伤疤还在,口袋里的匕首还在,心里那段关于雾隐山的记忆,也永远都在。
有些黑暗,见过一次就够了。而有些守护,哪怕跨越百年,也值得被记住。
车窗外,阳光正好,雾隐山的轮廓越来越远,终于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