酱酱（平行

三月被一层薄薄的雨雾笼罩，空气里飘着湿润的泥土气息。我背着书包站在玄关处，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门把手，就听见厨房传来熟悉的声响——是陶瓷碗碟轻轻碰撞的脆响，混着黄油在平底锅里融化的香气，像一首温柔的序曲，瞬间抚平了我一整天的疲惫。

玄关柜上新换了相框，是去年我生日时拍的。照片里，他穿着米白色的围裙，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，正小心翼翼地把刚烤好的草莓挞递到我面前。我当时大概是太馋了，嘴角沾着一圈奶油，眼睛却亮得像藏了星星，仰着头朝他笑。他看着我的时候，眼底盛着细碎的光，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宠溺。那时我们成为重组家庭的“兄妹”刚满三年，而我偷偷的爱恋，也已经三年了。

“回来啦？今天好像比平时晚一点。”他的声音隔着推拉门传过来，带着刚揉过面团的温软，像晒过太阳的棉花，轻轻落在我心上。我应了一声，连忙换好鞋，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，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厨房。

推拉门被我轻轻拉开，暖黄色的灯光瞬间裹住我。他正站在料理台前筛面粉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他发梢，把那几缕细软的棕色发丝染成了浅金色。他的动作很轻，手腕微微转动，白色的面粉像细雪一样落在瓷碗里，没有溅出一点。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条银色的手链，是我去年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——那时候我刚满十五岁，总觉得他为这个家做了太多，却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，于是偷偷记下他偶尔提过的“喜欢简单的饰品”，跑了好几家饰品店才找到这条样式简洁衬托他气质的手链。

送给他那天，我把盒子藏在身后，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，直到他从厨房出来，才结结巴巴地说：“哥哥…辛苦了，这个……给你。”他愣了一下，接过盒子打开，看到手链时，眼底闪过一丝惊讶，随即又笑了，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，指尖的温度落在发顶，烫得我心跳漏了一拍。“我们家小孩长大了，还知道给哥哥送礼物了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带着笑意，我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，只能盯着他手腕上的手链，小声说：“你喜欢就好。”

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，这份“喜欢”在自己这儿，早就超出了妹妹对哥哥的界限。第一次意识到这点，是在我十三岁刚搬进这个家的时候。那天我抱着半人高的玩偶，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，看着陌生的家具、陌生的墙壁，心里满是不安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。是他先注意到我的窘迫，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行李箱，走过来蹲下身，与我平视。他的眼神很温柔，没有一点陌生感，他轻轻接过我怀里的玩偶，放在沙发上，然后伸出手，掌心覆在我的头顶，轻轻拍了拍：“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，有什么事，都可以跟哥哥说，别自己憋着。”

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除了妈妈之外的、来自异性的温柔。他的掌心很暖，带着淡淡的皂角香，那温度像是有魔力，瞬间驱散了我所有的不安。从那天起，他的身影就一点点走进了我的心里。我开始不自觉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：他早上会在七点半准时起床，煮咖啡时会多煮一杯热牛奶，放在我书桌旁；他放学回家后会先去厨房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，然后系上围裙准备晚饭；他晚上会在书房待到十一点，灯光透过门缝照出来，我总喜欢坐在门口的地毯上，听着里面传来的翻书声，直到妈妈催我去睡觉。

他好像永远都知道我需要什么。我挑食，尤其讨厌青椒和洋葱，觉得那两种东西的味道很奇怪，每次吃饭都会把它们挑出来放在一边。他发现后，没有像妈妈那样说“挑食不好，要多吃蔬菜”，而是悄悄改变了做法——他会把青椒和洋葱切成碎末，混在炒饭里，或者剁成泥，拌进肉馅里做丸子。每次端上桌，他都会笑着说：“今天做了特别的炒饭，你尝尝，肯定好吃。”我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，果然尝不出青椒和洋葱的味道，只有米饭的香和肉丁的鲜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为了让我吃下去，特意查了好几种“隐藏蔬菜”的做法，试了好几次才成功。

我生理期肚子疼的时候，他也总能提前察觉。有一次我来生理期，早上起来就觉得肚子坠得疼，脸色苍白，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了学校。中午放学回家，刚进门就看到他在厨房忙碌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红糖姜茶，还冒着热气。“妈妈说你早上没吃早饭，是不是不舒服？”他端着姜茶走过来，递给我，“快趁热喝了，能舒服点。”我接过杯子，指尖碰到温热的陶瓷，心里也暖暖的。后来我才从妈妈那里知道，他早上看到我脸色不好，就特意去超市买了红糖和生姜，查了煮姜茶的方法，煮了好久才煮好，就怕我回来喝的时候凉了。

甚至连小孩子都喜欢他。邻居家有个刚满一岁的小婴儿，平时很调皮，总是哭闹不止，连他妈妈都没办法。有一次周末，邻居阿姨有事，把小婴儿暂时放在我们家。小婴儿刚到陌生环境，又开始哭，脸憋得通红，我怎么哄都没用，急得满头大汗。是他听到哭声，从书房走出来，接过我怀里的小婴儿，轻轻抱在怀里，一只手托着小婴儿的屁股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。神奇的是，小婴儿听着他的声音，哭声渐渐小了，最后竟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，盯着他的脸，还伸出小手，抓了抓他的衣领，露出了笑容。

我站在一边，看着他抱着小婴儿的样子，心里满是羡慕。他的动作很轻柔，眼神里满是耐心，没有一点不耐烦。我走过去，小声问：“哥哥，为什么小婴儿都这么喜欢你呀？”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婴儿，又抬头看我，笑了笑：“可能是因为我会陪他们玩，不离开他们吧。”其实我知道，不是因为这个，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，不管是我，还是小婴儿，都能在他身边感受到安全感。

不想离开。

可这份温柔，有时候也会让我心痛。去年冬天，我不小心感冒了，发烧到38度5，浑身发冷，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。夜里我迷迷糊糊的，感觉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，然后有一只手轻轻放在了我的额头，那只手很暖，带着熟悉的温度。我努力睁开眼睛，看到他坐在我的床边，眉头皱着，眼底满是担心，眼底的红血丝很明显，看起来像是没睡好。“怎么不叫哥哥？发烧这么厉害，应该早点说的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，应该是守了我很久。

我张了张嘴，想说“我怕打扰你休息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变成了一句任性的话：“哥哥，你会一直陪着我吗？永远都不离开吗？”他听到这句话，愣了一下，随即伸出手，轻轻拨开我额前的碎发，指尖划过我的脸颊，带着一丝凉意。“傻小孩，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我看不懂的难过，“你以后会长大，会考上大学，会有自己的生活，会遇到更喜欢的人，到时候你就不会再需要哥哥了。”

他的话像一根细针，轻轻扎在我的心上，疼得我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。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，可我不想这样。我不想长大，不想离开他，更不想遇到“更喜欢的人”——因为在我心里，没有人能比他更好，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温柔地对待我。那天夜里，我没有再说话，只是闭上眼睛，任由眼泪打湿枕巾，而他就坐在床边，一直陪着我，直到我睡着。

后来我才发现，他其实什么都懂。他懂我看他时眼神里的不一样，懂我总是找借口“想吃哥哥做的甜品”而赖在厨房不走，懂我把他送我的每一件小礼物都藏在抽屉的最里层，像珍藏宝贝一样。可他不能回应我，因为我们是法律上的兄妹，我们的名字写在同一个户口本上，这层关系像一道无形的墙，把我们隔在两边，让我们只能以“兄妹”的身份相处。

高三那年，我的生日正好赶上模拟考。那天我从学校回来，拖着疲惫的身体，连书包都没力气放下，只想倒在床上睡觉。可推开门的瞬间，一股浓郁的黄油和巧克力香味扑面而来，让我瞬间清醒。我抬头看向厨房，看到他系着我送他的那条蓝色围裙，正在料理台前忙碌。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刚烤好的巧克力蛋糕，上面还没来得及裱花，旁边摆着一碗新鲜的草莓，是我最喜欢的品种。

“回来啦？模拟考累坏了吧？”他听到开门声，转过身来看我，眼底带着笑意，可我却注意到他眼底的红血丝——他前一天刚从日本出差回来，据说在飞机上都没怎么休息，回来后也没顾上倒时差，就开始准备我的生日蛋糕了。“快洗手，等我把奶油裱好，我们就可以吃蛋糕了。”他说着，又转过身去，拿起裱花袋，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上挤出花纹。

我走到他身边，看着他认真的侧脸，心里满是酸涩。我知道，他为我做了这么多，我却连一句“我喜欢你”都不敢说出口。我忍不住伸出手，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的腰。他的身体僵了一下，手里的裱花袋停在了半空中，奶油滴落在蛋糕上，留下一小团白色的痕迹。“哥哥，”我的声音带着哽咽，埋在他的后背，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，“我不想高考，不想离开家，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。”

他沉默了很久，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应我，才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，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丝无奈：“傻小孩，高考是为了让你去更好的地方，见更广阔的世界，不能因为想待在哥哥身边就放弃。放心，不管你去了哪里，哥哥都会在这里等你回来。”我知道他在撒谎，因为我前几天在书房整理他的书桌时，看到了他藏在抽屉最里面的、纽约甜点学校的申请资料——他一直很喜欢做甜品，梦想着去那所学校学习，只是从来没跟我说过。

高考结束那天，他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，还开了一瓶香槟，说是要庆祝我解放。饭吃到一半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，推到我面前：“这是给你的毕业礼物，算是提前祝你考上理想的学校。”我好奇地打开盒子，里面是一条银色的项链，吊坠是一个迷你的草莓挞，做得很精致，和他第一次给我做的那个草莓挞一模一样。

看到项链的瞬间，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。我攥着盒子，抬头看着他，声音带着哭腔：“你是不是要走了？去纽约？”他的动作顿了一下，拿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，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难过：“是，我申请了那所学校，下个月就要走了。你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，别再挑食了，早上记得吃早饭，生理期别喝凉的……”

他还在说着，我却听不下去了，只能趴在桌子上，肩膀不停颤抖。他没有再说话，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张纸巾，然后轻轻拍着我的后背，像小时候我哭的时候那样，温柔地安抚我。

他走的那天，我没有去机场送他。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，抱着他临走前给我做的最后一个草莓挞，坐在床边，听着玄关处传来的关门声，眼泪把挞盒都打湿了。我知道我应该去送他，应该跟他说一句“一路顺风”，可我不敢——我怕看到他离开的背影，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，更怕自己会说出那句不该说的话。

后来妈妈告诉我，他在机场等了我很久，手里一直攥着我爱吃的水果糖，直到登机广播响了好几次，才不得不转身离开。他还跟妈妈说，让她多开导我，别让我受委屈。

大学开学后的第一个月，我收到了一个来自纽约的包裹。包裹不大，里面装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，还有一袋我爱吃的草莓干。我打开笔记本，里面记满了各种甜品的做法，从草莓挞到巧克力蛋糕，从樱花大福到提拉米苏，每一页都写得很详细，步骤清晰，旁边还画着可爱的小图案——有草莓、有蛋糕，还有一个小小的卡通人物，看起来很像我。

我一页一页地翻着，眼泪不停地掉在纸页上，晕开了他的字迹。翻到最后一页时，我看到了他写的一段话：“知道你喜欢吃甜品，所以把我会的做法都记下来了，以后想吃了，就自己试着做一做，要是遇到不会的，就给我发消息，我教你。还有，xx，别再喜欢哥哥了，你值得更好的人，值得一个能光明正大对你好、能陪你一辈子的人。哥哥会一直看着你，看着你幸福。”

那天我抱着笔记本，在宿舍楼下的樱花树旁坐了很久。三月的樱花正开得盛，风吹过，花瓣落在我的头发上、肩膀上，像一场温柔的雪。我想起他曾经给我做的樱花大福，粉色的外皮，包裹着甜甜的豆沙馅，咬一口，满是樱花的清香。可现在，再想起那个味道，心里却只剩下酸涩。

我知道，我们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。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温暖的光，却因为“兄妹”这层身份，只能远远看着对方，不能靠近，更不能相守。我们为了对方，只能选择放手，把那份未说出口的喜欢藏在心里，然后在各自的人生里，努力往前走。

后来我真的学会了做很多甜品。每当我系上围裙，站在料理台前，揉着面团、打发奶油的时候，都会想起他——想起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，想起他笑着叫我“小孩”，想起他给我做的第一个草莓挞。只是再也没有人会把剥好的橘子递到我嘴边，再也没有人会在我生病时守在我床边，再也没有人会用那样温柔的语气，喊我的名字。

去年冬天，我去东京旅行，在一家不起眼的甜品店门口停下了脚步。店里飘出的黄油香味很熟悉，让我忍不住走了进去。刚进门，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——他穿着米白色的毛衣，系着浅灰色的围裙，正在给客人打包甜品。他的头发好像比以前短了一点，侧脸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，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成熟。

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，抬起头，看到我的时候，愣了一下，随即又笑了，和以前一样温柔的笑。“好久不见，”他走过来，声音还是那么轻，“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我张了张嘴，想说的话有很多，却最终只化作一句“来旅行，刚好路过这里”。他点了点头，转身走到料理台前，拿出一个草莓挞，打包好递给我：“还是你喜欢的味道，刚烤好的，趁热吃吧。”

我接过草莓挞，指尖碰到温热的盒子，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。我咬了一口，还是熟悉的味道，甜而不腻，草莓的清香在嘴里散开，可我却尝出了一丝酸涩。“我还有事，先走了。”我匆匆说完，转身走出了甜品店，不敢再回头看他。

走出店门时，天下起了小雪，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、肩膀上，冰凉的。我站在路边，看着手里的草莓挞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我知道，我们都已经活成了对方希望的样子——他在追求自己的梦想，我在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。这样就够了，对不对？

有些喜欢，把它埋在心底，伴着那些温柔的回忆，就已经足够了。

就像樱花每年都会落下，但到了春天，它还会再开；就像我对他的喜欢，安安静静，不声不响，成为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