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沉舟那夜离去后,听雪小筑陷入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平静。
他留下的那句——“好好休息”看似平静的话语,却日夜在赵清璃心头盘旋。她猜不透他话中的意味,但那股无处不在的、被他目光锁定的感觉,却愈发清晰。
他并未限制她练字,甚至在她某日写完后,阿芷前来收拾时,低声告知她,帮主吩咐过,若笔墨不够,可随时去领。这看似微不足道的“恩赐”,却让赵清璃更加警惕。他果然在看着她,甚至关注着她这些微不足道的“消遣”。
她依旧每日抄写经文,字迹愈发沉稳,内蕴的水润之气也控制得更加精妙,不再外露,只让字迹本身显得格外干净润泽。她开始抄写《道德经》, “上善若水,水善利万物而不争……” 笔锋流转间,她仿佛在借此梳理自己的心绪,也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回应他那句“水滴石穿”。
水袖已然补好,她不再动针线,而是开始真正地演练起来。并非大开大合,而是在院中那方寸之地,演练水袖最基础的拂、扫、卷、缠。碧色的袖摆在晨光暮色中翩跹,不带丝毫杀气,只有行云流水般的柔美与灵巧。她将碧水内力蕴于袖中,让每一次挥袖都带起细微的气流,卷起地上的竹叶,让它们随着袖风打着旋儿,却不伤其分毫。她在练习控制,极致的控制。力量内蕴,含而不发,如同深潭静水,表面平静,内里却暗流潜藏。
碧水流光伞则依旧只在夜深人静时,借助月光悄然温养。她与伞之间的感应越来越强,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伞中那如同潮汐般起伏的灵力波动。她尝试着不再仅仅凝聚水盾,而是引导那水汽如同活物般,在她周身轻盈流转,形成一道无形的、流动的屏障。这屏障防御力或许不及光盾集中,却更具韧性,且能一定程度上干扰和偏转来袭的气劲方向。
日子在看似重复的静修中流逝,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午后。
赵清璃刚结束一套水袖基础功法的练习,额角渗出细汗,正坐在石凳上小憩,端起茶杯。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,并非守卫的沉稳,也非阿芷的轻怯,而是一种……悠然自得,甚至带着几分闲适的韵律。
她的心微微一沉,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果然,下一刻,那抹熟悉的、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,再次出现在门外。柳随风手持他那把标志性的白色折扇,轻轻摇动,嘴角噙着那抹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、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,缓步走了进来。
“几日不见,赵二小姐风采更胜从前。”他目光扫过石桌上摊开的《道德经》字帖,又掠过赵清璃因运动后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尚未完全平复气息的胸口,最后落在她放在手边、叠得整齐的碧纹水袖上,语气温和依旧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,“看来这‘静养’,果然养人。”
赵清璃放下茶杯,起身敛衽一礼,姿态无可挑剔:“柳公子谬赞。不知柳公子今日前来,又有何指教?” 她刻意加重了“又”字,语气平淡,却隐含着疏离。
柳随风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意味,自顾自地在石桌另一侧坐下,折扇“唰”地一声合拢,轻轻点在那些字帖上:“‘上善若水’……赵二小姐近日,似乎对道家之学颇有心得?”
“闲来无事,胡乱抄写,聊以遣怀罢了,谈不上心得。”赵清璃重新坐下,与他隔着石桌,保持距离。
“哦?”柳随风挑眉,扇尖从字帖上移开,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,发出规律的笃笃声,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,精光一闪而逝,“可柳某怎么觉得,赵二小姐这字里行间,透着的可不只是‘遣怀’,倒像是在……悟道?或者说,在琢磨某种……应对之法?”
他果然敏锐!赵清璃心中凛然。柳随风此人,心思缜密,观察入微,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危险。他似乎在不断地试探她的底线,挖掘她隐藏的心思。
“柳公子说笑了。”赵清璃垂下眼眸,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,“清璃一介女流,身陷囹圄,除了静心度日,还能有何应对之法?悟道更是无从谈起。”
“囹圄?”柳随风轻笑一声,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,“赵二小姐未免太过妄自菲薄。这听雪小筑清幽雅致,一应供给俱全,帮主更是亲口允你‘静养’,何来囹圄之说?若是囹圄,那也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‘金丝笼’。” 他话语刻薄,眼神却紧紧盯着赵清璃的反应。
赵清璃指尖微紧,抬起眼,直视着他:“柳公子今日前来,若是只为与清璃讨论这住处是‘囹圄’还是‘金丝笼’,那清璃恐怕无法奉陪了。” 她语气转冷,带着送客之意。
柳随风却不以为忤,反而笑容更深了些:“赵二小姐何必动气。柳某此来,其实是有一事不明,想向小姐请教。”
“请教不敢当,柳公子请讲。”
柳随风身体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,那笃笃的扇子敲击声也停了下来,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:“柳某只是好奇,那夜帮主亲临此处,与小姐似乎相谈……甚欢?不知帮主……可曾对小姐提及过金顶之事?尤其是……关于那位浣花剑派的萧秋水?”
他终于问到了正题!赵清璃心中一紧。他是在打探李沉舟对萧秋水的态度?还是想从她这里,侧面了解李沉舟那夜的情绪和动向?亦或是,想试探她是否在李沉舟面前,说了什么关于他柳随风“多此一举”的猜测?
无论哪种,都充满了陷阱。
赵清璃深吸一口气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后怕:“柳公子此言何意?那夜帮主前来,只是查看了清璃的伤势和日常,训诫了几句,何来‘相谈甚欢’?至于金顶之事,帮主何等身份,又怎会与清璃提及?萧秋水之名,清璃也是从丫鬟口中偶然听得,并不知详情。”
她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,语气真诚,眼神无辜,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偶然卷入风暴中心、却对风暴本身一无所知的柔弱女子。
柳随风盯着她看了片刻,那双看似带笑的眼里,审视的光芒闪烁不定,仿佛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。半晌,他忽然又靠回椅背,重新摇起了折扇,恢复了那副悠然姿态。
“原来如此,看来是随风多心了。”他语气轻松,仿佛刚才那凝重的质问从未发生,“只是帮主自从金顶回来后,对那萧秋水似乎格外……关注。连带着,对帮中一些以往默许的‘手段’,也多了些微词。柳某身为下属,自然要时刻体察上意,以免再行差踏错,惹帮主不悦。” 他这话像是在解释,又像是在暗示什么,将李沉舟对萧秋水的“兴趣”和对他的“训斥”轻描淡写地联系了起来。
赵清璃心中冷笑,柳随风这是在向她示弱?还是在暗示李沉舟因为萧秋水而变得“不可理喻”,试图在她这里寻找共鸣?他未免太高看她,也太小看她了。
“帮主深谋远虑,其心意非我等所能揣测。清璃只知道安分守己,不敢妄议帮主之事。”她再次表明立场,滴水不漏。
柳随风看着她,忽然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里竟带着几分真切的……惋惜?“赵二小姐如此聪慧剔透,却甘愿困守于此,岂不可惜?这江湖之大,并非只有权力帮一隅,也并非只有……一种活法。”
他这话,几乎等同于挑拨和诱惑了!
赵清璃心中警铃大作。柳随风到底想做什么?是真心觉得她可惜,想给她指条“明路”?还是想引诱她犯错,借此来打击赵师容,或者试探李沉舟的底线?
她猛地站起身,脸色沉了下来,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:“还请柳公子!请慎言!清璃是权力帮的人,是赵师容的妹妹,此生此世,绝不会做背弃帮派、背弃姐姐之事!此话若传出去,于你于我,皆无好处!柳公子若无事,便请回吧!”
她必须立刻、坚决地切断他这种危险的试探。在李沉舟的眼皮子底下,与柳随风有任何超出界限的牵扯,都是取死之道。
柳随风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决绝,微微一怔,随即,眼中那抹玩味与探究之色更浓,甚至还带上了一丝……欣赏?
他也缓缓站起身,拱手一礼,脸上依旧带着那令人讨厌的笑容:“赵二小姐果真忠义,柳某佩服。方才之言,确是柳某失言了,还望小姐海涵。” 他道歉得毫无诚意,目光却在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泛红的脸颊上流转了一圈,语气暧昧地低声道,“只是……小姐这般颜色,这般心性,困于此地,着实令人扼腕。若他日小姐改了主意,或许……柳某这里,未必没有别的路子。”
说完,他不等赵清璃再次发作,白衣飘动,已然转身,带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,悠然离去。那笃笃的扇子敲击声,随着他远去的背影,渐渐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。
赵清璃站在原地,胸口因怒气和不安而剧烈起伏。柳随风最后那句话,如同毒蛇吐信,带着阴冷的诱惑和威胁。他果然没安好心!
这个权力帮,李沉舟是那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冰山,而柳随风,就是冰山下隐藏的、随时可能将人吞噬的暗流。
她重新坐回石凳,手指冰凉。柳随风的这次来访,绝非偶然。他是在李沉舟那里感受到了压力,所以想在她这里寻找突破口?还是他本身就对她这个“变数”心怀叵测?
无论如何,她都必须更加小心。李沉舟的注视,柳随风的窥探,如同两张无形的网,正在从不同方向向她收拢。
她低头,看着石桌上自己抄写的“上善若水”,墨迹犹新。
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
不争吗?
在这漩涡之中,不争,或许就意味着被吞噬。
她需要的,不是一味示弱的水,而是能在暗流中找准方向、既能润物无声、亦能穿石破韧的——智慧之水。
棋局之上,执棋者落子无情,而她这枚棋子,若想不被轻易舍弃,或许……也该开始学着,看清这棋盘的脉络了。
夜色,再次悄然降临。静谧之下,涌动的暗流,似乎更加汹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