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

方锦驰故意投毒谋杀的罪行证据确凿，被追加起诉，等待他的将是更为严苛的法律审判。

这个消息传来时，舒佑宁正躺在病床上，身体在姑息治疗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。

听到这个消息，她脸上没有任何快意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。

正义迟来，却已无法挽回她正在加速流逝的健康。

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

她感觉到生命力正从指尖一点点抽离，咳嗽变得更加频繁和虚弱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。她知道，时间不多了。

那个深埋心底、从未放下的念头，在此刻变得无比强烈——她必须告诉安然真相。

不是为了乞求原谅，不是为了再续前缘，仅仅是为了……不让那个她曾深爱过、也深深伤害过的人，永远活在“被无情背叛”的误解里。

她欠安然一个解释，一个关于那些冰冷决绝背后，隐藏着何等肮脏与无奈的真相。

她放弃了积极治疗，但找到了新的支撑。她让护士帮她找来一叠厚厚的、质地柔软的稿纸和一支顺手的钢笔

她要写下来，把所有的一切，都写下来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笔尖落在纸上，墨水晕开，如同她逐渐模糊的生命痕迹

她开始从最初的美好写起

她写到校庆典礼后台，那个惊鸿一瞥的、穿着戏服眼神清亮的女孩；写到书店里“偶然”的相遇，安然抬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与欣喜；写到植物园温室里氤氲的水汽和她们第一次小心翼翼牵起的手，掌心传来的温度，几乎烫伤了她的灵魂。

写到她们在香港的小窝，共享的清晨咖啡和深夜电影；写到安然在画架前专注的侧影，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；写到她们在维港的夜色下，依偎着畅想未来，说要去冰岛看极光，去南法的小镇终老……那些字句，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，落在冰冷的纸面上，却让她握着笔的手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

回忆越是甜蜜，心就越是痛得抽搐

她写到安然因为她一句“有点感冒”，就冒雨跑遍几条街去买她喜欢的汤；写到她们因为一个艺术观点争论得面红耳赤，最后又笑闹着抱在一起；写到安然在她工作受挫时，什么也不说，只是默默陪着她，在她睡着时，轻轻为她掖好被角……

这些细节，如同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，此刻被她一颗颗拾起，串联成一条璀璨却灼人的项链，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

每一次落笔，都是一次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的过程，鲜血淋漓，痛彻心扉

她常常写着写着，就需要停下来，大口地喘息，抑或任由无声的泪水模糊了字迹。

她多么怀念那个会对着她毫无顾忌大笑、会在她怀里撒娇、会因为创作不顺而嘟着嘴生闷气的安然

那个鲜活、明亮、充满生命力的安然，是被她亲手推开的

这个认知，比癌细胞更残忍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。

历时半月，断断续续，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精神气力，厚厚的一叠手稿终于完成

她给它起名为《星灯曾亮》，记录了她与安然从星火初燃到被迫熄灭的全过程，以及背后那些安然从未知晓的、关于胁迫、阴谋和慢性毒药的黑暗真相。

最后，她另铺开一张洁净的信纸，开始写一封单独给安然的信

这封信，比书稿更加艰难，每一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的肉

「安然，展信安。

当你看到这封信时，或许会惊讶，或许会不屑一顾。请原谅我再次打扰你的平静。我无意为自己辩解，也深知任何理由在造成的伤害面前都苍白无力。我只想，在你关于我的记忆里，填上那片我亲手留下的、充满恶意的空白背后的真相……」

她写得很慢，字迹因虚弱而有些歪斜，但依旧能看出往日的清秀骨架。

她坦诚了一切，奶奶的“遗嘱”，方锦驰的威胁，自己的恐惧与愚蠢的选择，以及后来发现的、导致她身患绝症的投毒真相。

「……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是遇见你，最大的遗憾是弄丢了你。我曾幻想过无数次，等一切尘埃落定，等我清理完身边的污秽，或许还能有机会，远远地再看你一眼，亲口对你说一声‘对不起’。现在看来，这竟成了我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」

写到这里，她停顿了许久，一滴泪珠落在信纸上，晕开了“奢望”两个字

她有一种模糊的预感，自己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，那个“再见一面”的微弱希望，正随着体力的衰退而变得越来越渺茫

但她不愿在信里流露这种绝望，只是轻轻带过。

「……随信附上的书稿，是我能想到的、最完整的交代。它或许无法消除你心中的芥蒂，但希望能让你知道，你值得世间所有的美好，当年的分开，绝非你的错，也绝非你不够好。恰恰相反，是因为你太好，我才害怕会让你沾染上我那时的污泥与不堪……

愿你此后，岁岁年年，皆得所愿，平安喜乐，星途璀璨。

—— 曾深爱你的，佑宁 绝笔」

放下笔，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

信和书稿整齐地放在床头，她却还没有想好，该如何将它们送到安然手中

直接寄出？安然会不会根本不愿看？托人转交？又有谁合适？

她望着窗外，眼神空洞。

她以为还有时间慢慢想，以为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，还能鼓起勇气，寻求一个见面的机会，亲手交出这份沉重的忏悔与爱意。

她不知道，病魔早已在她体内加速肆虐，不会给她留下任何缓冲的余地。

那本倾注了她最后心血的书稿和那封浸满泪水的信，最终能否抵达安然手中，成了一个悬而未决、充满巨大遗憾的问号。

而那个她奢望的、最后的见面，从一开始，就注定无法实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