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

病榻上的日子，是被疼痛切割成的碎片。

舒佑宁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指尖一点点流逝，像沙漏里无可挽回的流沙。

那本《星灯曾亮》的手稿和写给安然的绝笔信，被她用一块柔软的灰色丝绸包裹着，日夜放在心口的位置。

丝绸下，是她微弱而顽固的心跳，以及一份沉甸甸的、无法投递的遗憾。

她不知道安然在哪里

那个她曾刻入骨血的名字，如今成了一个没有坐标的远方。

这份明知无法送达却不得不写的倾诉，成了她最后时光里最温柔的凌迟。

每一次抚摸那光滑的丝绸表面，都像是在触摸一个永远无法再触及的梦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那个致命的夜晚来得悄无声息…

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，随之而来的是肺部被撕裂般的剧痛和彻底的窒息感

她张着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，只有氧气面罩下急促而无效的喘息

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，红光旋转，将病房映照得如同末日

医生和护士的身影在眼前晃动，声音遥远而模糊。她被迅速移上推床，冲向重症监护室。走廊的顶灯一连串地掠过，像快速倒带的电影胶片，映照出她涣散瞳孔里最后的光影。

就在即将被推进ICU那扇生死之门的瞬间，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的边缘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，让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推床边缘，硬生生阻滞了那么一秒钟！

她猛地转过头，空洞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旁边一位护士的脸上，那眼神里是垂死者所能迸发出的、最极致的哀求与不甘

她用尽灵魂最后的气力，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：

“安……然……手稿……律师……”

鲜血从她嘴角溢出，染红了苍白的下颌和洁白的枕套，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，凄艳而绝望。

“电脑……星……光……”

后面的话语，被更汹涌的血沫和彻底的虚空吞噬。

她眼中的光芒像被风吹灭的烛火，骤然熄灭，抓住床沿的手无力地滑落，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
ICU的大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，将一切希望隔绝在外

护士怔在原地，手中还拿着那块被血染脏的纱布，耳边回荡着那含混不清却刻骨铭心的遗言

她只勉强听清了“安然”、“手稿”、“律师”和“电脑”、“星光”这几个支离破碎的词

门内，所有的抢救都变成了徒劳的仪式

那颗曾为爱而炽热、因背叛而破碎、最终被毒药侵蚀的心脏，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，永远停止了跳动。

舒佑宁走了

带着对安然深入骨髓的愧疚与未曾熄灭的爱意。

带着那封写满了真相与告别、却永远无法寄出的长信。

带着那个关于“星光”文件夹的、未能说完的秘密。

带着……至死未能再见一面的、永恒的遗憾。

她像一颗燃烧殆尽的星辰，在无尽的黑暗中孤独地陨落，甚至来不及留下最后一句完整的话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几天后，李律师拿到了那个染着点点暗红、浸透着绝望与温柔的丝绸包裹，以及那台存有“星光”文件夹的电脑。

他面对着这个沉重的托付，却不知该将它送往何方。

那个叫安然的女子，如同人间蒸发，消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巴黎的深秋，塞纳河畔的梧桐树叶已染上大片金黄。

安然的工作室位于左岸一条安静的石板路旁，窗外正对着一座有着岁月痕迹的小教堂。

几年过去，她已在这座艺术之都站稳脚跟，作品被更多欧洲画廊和收藏家认可，生活被展览、创作和偶尔的旅行填满。

她习惯了这里的咖啡香气，习惯了独自在博物馆流连整个下午，也习惯了用沉默和距离来应对外界。那份源自东方的、带着疏离感的沉静气质，反而让她在异国他乡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。

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告别了过去。

直到那个午后，她接到了一通来自香港的越洋电话。

“请问是安然女士吗？”电话那头的男声沉稳、克制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礼貌。

“我是，您是哪位？”

“我姓李，是一名律师。我受人之托，有一份非常重要的私人物品需要转交给您”李律师的声音透过电波，清晰而遥远。

安然的心微微一动，但并未联想到特定的人。

她在香港的圈子早已疏远，会是哪位故人？

“受谁之托？”她问，语气带着自然的警惕。

“抱歉，委托人的信息，我暂时不便透露。但这份物品对您而言，可能意义非凡”李律师措辞谨慎，“它包含一些手稿和一封信。如果您同意，我可以安排国际快递，以最安全的方式寄送给您”

手稿？信？

安然蹙起眉头，脑海中闪过几个模糊的人影，又一一排除。

一种莫名的、混杂着好奇与一丝不安的情绪悄然滋生。

“……好吧”她最终给出了工作室的地址。

挂断电话后，她站在窗前，看着窗外教堂尖顶上空掠过的鸽群，心中那池本以为早已古井无波的水，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。

她没有告诉李律师的是，就在接到电话的前一晚，她罕见地梦到了舒佑宁。

梦里，舒佑宁穿着那件她们一起买的米色风衣，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，远远地看着她，眼神哀伤，嘴唇微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却没有任何声音。

她醒来时，胸口闷闷的，那种感觉，不像尖锐的疼痛，更像是一种缓慢的、弥漫性的钝痛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