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是胜利了,我想跟你共同赏一场雪。”
1931年秋,林暮雪对江停云说这话时,沈阳城的炮火还没染红天际。
他是戏班名角,水袖轻抛能遮半城风月;他是地下党员,枪膛里藏着燎原的星火。
十四年后,长春城破那日真的落了雪。
江停云抱着他再也醒不来的爱人,将冻僵的指尖贴上自己温热的脸颊:
“你看,下雪了。”
怀里的《牡丹亭》唱本簌簌翻页,正停在那一句——
“他年得傍蟾宫客,不在梅边在柳边。”
民国二十年,九月初的沈阳,已有萧瑟的秋意。傍晚的风掠过檐角,带来远处兵营隐约的号声,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,混在稀薄的暮色里,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。
庆丰戏院的后台,却还残存着一丝浮华的暖意。油彩的香气,头面的珠光,与窗外渐浓的寒意是两个世界。林暮雪正对镜卸妆,厚重的油彩褪下,露出底下清俊得过分的脸,眉眼狭长,带着水波流转的韵致。他指尖沾了点冷霜,慢慢揉开眼角残留的绯红。
脚步声在门外停住,随即门被轻轻推开。不必回头,从那脚步的节奏,林暮雪便知道是谁。
“今日的《游园》,你那段‘皂罗袍’,比往常又慢了一分。”江停云的声音带着笑,低沉而稳,像他这个人。他穿着挺括的灰色长衫,倚在门框上,手里拎着个小巧的食盒,是林暮雪喜欢的杏仁酪。
林暮雪从镜子里望他,嘴角弯了弯:“台下坐着几位‘特殊’的看客,总得让他们多品品,这中华的‘国粹’风华。”他语气清淡,话里的机锋却锐利。他放下软巾,转过身,灯火勾勒出江停云清晰的轮廓,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倦色,但眼神仍是亮的,像藏了星火。
江停云走近,将食盒放在妆台上,目光扫过林暮雪纤细的指尖,那上面还留着常年练功的薄茧。“形势越来越紧了,”他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成了气音,“暮雪,有些线,不能再牵了。”
林暮雪没接话,只静静看着他。窗外,天色彻底暗下来,远处的黑暗里,仿佛有巨兽在无声地匍匐。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,比秋寒更刺骨。
“停云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若是……若是胜利了,我想跟你共同赏一场雪。”
江停云微微一怔,随即眼底的星火漾开,化成一片温存的暖意。他伸手,替林暮雪拢了拢并未散乱的鬓发,指尖温热,拂过微凉的耳廓。“好。”他只答了一个字,却重逾千斤。
那夜之后,沈阳城便不再是原来的沈阳城。炮火撕裂了秋日的宁静,也碾碎了戏台上的浮华旧梦。林暮雪的水袖,再舞不出太平年月的风月;那袭锦绣戏服之下,开始藏匿情报、传递消息。他的身段越发玲珑,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,眼角眉梢依旧含情,底下却淬了冰,藏着刃。每一次登台,咿咿呀呀的唱腔里,都可能是一次生死交接。
江停云则彻底隐入了黑暗。他的枪膛不再只藏着星火,而是真正喷吐出夺命的烈焰。策划、袭击、转移……他的名字上了日伪搜捕名单的最前页,悬赏的金额高得吓人。他与林暮雪的相见,变得像惊弓之鸟的短暂栖枝,在某个安全屋的角落,借着微弱的月光,交换一个带着硝烟味的、急促的拥抱,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,确认彼此安好。
无数次,林暮雪在深夜被噩梦惊醒,梦里是江停云浑身是血的模样。他只能紧紧攥着那人留下的一枚旧怀表,听着指针单调的走动,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来的重逢。
时光在硝烟与血色中艰难地流淌。十四年,足以让青丝暗生白发,让少年意气磨砺成钢铁意志。炮声由近及远,又由远及近,胜利的曙光,终于在血染的地平线上隐隐浮现。
民国三十四年,长春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。围城的炮火已持续多日,断壁残垣上覆盖着薄薄的霜。城中饥寒交迫,绝望弥漫。
一处半塌的民宅里,林暮雪扶着墙,剧烈地咳嗽,肺叶像破风箱般拉扯着。他早离开了戏班,这些年颠沛流离,身体已大不如前,但那双眼睛,依旧清亮,执着地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。
熟悉的脚步声在废墟外响起,带着明显的急促。林暮雪心头一紧,挣扎着站起身。
门被撞开,挟进一股凛冽的寒气。江停云冲了进来,他瘦了很多,脸颊凹陷,胡子拉碴,但眼神锐利如鹰。他一把抓住林暮雪的胳膊,语速极快:“最后一波清剿,城破就在这几日!我们得立刻转移,去约定的汇合点!”
他的掌心滚烫,带着刚刚经历战斗后的余温。林暮雪被他拉着,踉跄地冲入屋外的寒风。枪声、爆炸声在不远处此起彼伏,空气里满是硫磺和焦糊的气味。
他们穿过残破的街巷,借断墙瓦砾掩护。突然,侧前方一个坍塌的窗口,伸出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,瞄准了江停云的后背。
林暮雪瞳孔骤缩。
几乎是本能,他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将江停云往旁边一推!
“砰!”
枪声清脆。
林暮雪身子一震,向前扑倒。江停云反应极快,回身的同时枪已在手,子弹精准地没入那个窗口,传来一声闷哼。
“暮雪!”江停云扑过去,跪倒在地,将那个软倒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。
林暮雪倒在他怀中,胸前月白色的长衫迅速被洇湿了一大片,艳红得刺目。他望着江停云瞬间失去血色的脸,想说什么,却先溢出一口血沫。
“你……”江停云的声音是破碎的,颤抖的手徒劳地按着那不断涌出温热的伤口,“你坚持住……我们马上……马上就到了……”
林暮雪极缓地摇了摇头,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,想给他一个一如当年戏台上的笑容。他抬起手,似乎想碰碰江停云的脸,却终究无力。
就在这时,一点冰凉,轻柔地落在他的睫毛上。
他涣散的目光微微一动,望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细碎的,莹白的雪粒,开始稀疏地飘落。起初只是几点,随即越来越密,悄无声息地覆盖在焦黑的废墟上,覆盖在血腥的街道上,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,一点点染上洁净的纯白。
下雪了。
江停云也感觉到了那冰凉的触感,他猛地抬头,看着漫天飞雪,再低头看向怀里的人。林暮雪的眼睛还睁着,望着天空,瞳孔里的光却在一点点散去,那嘴角似乎还凝着那抹未成形的笑意。
江停云喉头剧烈地滚动着,巨大的悲恸扼住了他的呼吸,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俯下身,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上林暮雪那逐渐冰冷的脸,用尽全身的力气,才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的、带着血气的低语:
“…终是落雪了…你看见了吧…”
雪,静静地下着。他怀中,那本林暮雪一直贴身收着的、边角早已磨损的《牡丹亭》唱本,被风吹开泛黄的书页,簌簌地翻动着,最终停在某一页。那一行墨字,在雪光的映衬下,清晰得残忍:
“他年得傍蟾宫客,不在梅边在柳边。”
雪落无声,覆盖了生,覆盖了死,覆盖了十四年的等待与一句未能共同实现的诺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