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写于一九四五年冬,长春围城期间,字迹时而工整,时而潦草,仿佛随着身体状况起伏)
(一) 镜里朱颜
今晨对镜,发现鬓角竟已生了白发。不多,寥寥几根,藏在乌黑的发间,像雪落青砖地,零星,却刺眼。
呵,他们都道林老板容颜不改,是得了祖师爷赏饭,冻住了年岁。只有我知道,这副皮囊底下,早已千疮百孔。油彩能遮盖憔悴,却遮不住眼底日益沉积的暮气。
停云上次见我,是几时了?两月前?还是更久?记不清了。只记得他瘦得厉害,眼里的血丝像蛛网,可那光芒,却比从前更灼人。他握我的手,掌心粗粝,满是枪茧,硌得我生疼。可那点疼,比起心口的窒闷,又算得了什么。
我总想起在沈阳的那些日子。庆丰戏院的后台,永远氤氲着水汽和粉香。他总爱倚在门边看我上妆,不说话,就那么看着。有时我故意慢吞吞地画眉,他便轻笑:“林老板,再磨蹭,台下该喝倒彩了。”
那时,窗外是太平年月的喧嚣,窗内是他的目光,温暖,沉静,像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,能把我整个人都晒得暖洋洋的。
我说:“若是胜利了,我想跟你共同赏一场雪。”
这话,是真心的。可说出这话时,我心里却无端地一慌。仿佛预感到,有些愿望,说出来,便容易落空。如今,这预感像阴冷的藤蔓,缠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(二) 水袖丹衣
这身戏服,穿了十几年。从前,它是我的荣耀,是我的梦。在台上,我是杜丽娘,是崔莺莺,为情生,为情死,轰轰烈烈。
如今,它还是这身戏服,却重若千斤。每一次甩出水袖,都觉得那柔软的绸缎里,缠着无数双眼睛,怀疑的,审视的,贪婪的,冰冷的。我得笑,笑得风情万种,笑得毫无破绽。嘴角要弯到恰到好处的弧度,眼波要流转得似醉非醉。
他们在台下叫好,觥筹交错,或许还有人在暗中传递着索命的指令。而我,就在这方寸之间,用最婉转的唱腔,最曼妙的身段,演着一出最危险的戏。
有一次,情报就塞在头面里,冰凉的金属贴着我的头皮。台下坐着一位“贵客”,目光如鹰隼。我唱着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,心却跳得像擂鼓。唱到一半,忽然有人起身,朝后台走来。那一瞬间,我几乎能听见血液冻结的声音。
是停云。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,扮作送茶点的伙计,低着头,稳稳地端着一壶茶,与那人擦肩而过。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,可就在他身影掠过的那一刹,我狂跳的心,奇异地安定了下来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一次,他为了确保我的安全,在外面布置了三批人,随时准备强攻。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,我只在他偶尔疲惫至极、靠着我小憩时,从他断续的梦呓里,拼凑出那些刀光剑影的碎片。
我的停云,他把风月挡在身后,独自面对着所有的腥风血雨。
(三) 长春寒
长春真冷啊。比沈阳冷多了。是那种沁入骨髓的湿冷,像无数细小的冰针,往骨头缝里钻。
粮食快断了,燃料也快没了。城里每天都在死人,饿死的,冻死的,被打死的。昔日繁华的街道,如今只剩断壁残垣,像一张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画。
我知道,停云就在城外,或者,已经在城里的某个角落。他在为我,为这座城,搏一条生路。我守着这处破败的栖身之所,怀里揣着那本早已翻烂的《牡丹亭》。这是当年他送我的,扉页上,他用钢笔笨拙地写了两个字:“珍重”。
这两个字,比任何海誓山盟都重。
我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,有时能咳出血丝,染在苍白的帕子上,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残梅。我不敢让他知道。他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,我不能……不能再成为他的负累。
昨夜梦见他了。梦里,我们还是沈阳城里的模样,他穿着干净的青布长衫,我穿着寻常的便服,我们并肩走在落满银杏叶的路上,没有炮火,没有阴谋,只有秋日高远的天空,和彼此交握的、温暖的手。
醒来时,枕边一片冰湿。窗外,天色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铅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