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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惊梦·初》

梅边柳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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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惊梦·初》

—— 林暮雪 忆

人老了,眼前的事记不真切,反倒是旧年的光景,一帧帧,清晰得如同昨日。

遇见江停云那一年,我十七岁,他约莫大我两三岁。是民国十六年的春末,沈阳城里的杨柳才刚抽出嫩黄的芽儿。

那时节,我在庆丰戏院已能唱些压轴的小戏,师傅说,我嗓子亮,身段好,就是眼里还少了点“情”,唱不出杜丽娘那一腔婉转幽怨的魂儿。我不服气,却也无从反驳。

那日唱的是《惊梦》。台上,我正念着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……”,水袖轻抛,眼风随意往台下那么一扫。

就这一眼,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他。

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学生装,洗得发白,却熨帖得十分齐整。他没有像旁人那样嗑瓜子、闲聊,只是静静地坐着,脊背挺得笔直,像一株小白杨。台上的光影流转,偶尔掠过他的脸,照见他清亮的眼神,那里面没有寻常看客的痴迷或挑剔,而是一种……极为专注的沉静,仿佛不是在听戏,而是在读一本艰深却有趣的书。

我的心,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。

就这一分神,下面一句“迤逗的彩云偏”,腔调竟飘了半分。旁人未必听得出来,我自己却知道,师傅在侧幕定是皱了眉。脸上蓦地一热,是羞,也是恼。羞的是自己竟在台上失了水准,恼的是……台下那人的目光,何以有这般扰人心神的力量?

戏毕,卸妆时,心还浮着。班主领了个人进来,笑着说:“暮雪,这位是江停云江先生,师范学堂的学生,慕名来瞧瞧。”

竟是他。

他站在略显凌乱的妆台旁,有些局促,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,最后只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。“林老板的戏……很好。”他开口,声音比我想象的更低沉些,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余韵。

我故意不去看他,对着镜子,慢条斯理地用软巾蘸了卸妆的冷霜,语气里带着三分戏台上还未散尽的骄矜:“方才那句‘彩云偏’,走音了,江先生没听出来?”

他微微一怔,随即笑了。那笑容很浅,却像忽然拨开了云翳的月光,清辉乍泄。“听出来了,”他坦然道,目光真诚,“但我觉得,那一分飘忽,恰合了杜丽娘初见春色时,心神摇曳的情态,反倒比严丝合缝的工尺,更动人。”

我捏着软巾的手,顿住了。

从未有人这样评过我的戏。师傅只说规矩,看客只论热闹。他是第一个,窥见我那一丝“差错”背后,懵懂悸动的人。

后来,他常来。有时带着一本诗集,有时只是一包还温热的糖炒栗子。我们聊天,说戏文,也说学堂里的新鲜事。他说外面的世界很大,有烽火,也有思潮。我多半静静听着,只在他说到激昂处,才轻轻“嗯”一声。

园子里的海棠开了又谢。有一次,他看我练完早功,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。他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,忽然很轻地说:“暮雪,你台上台下,像是两个人。”

我接过手帕,指尖无意触到他的,两人都飞快地缩回手。我垂着眼,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:“台上是戏,台下……才是林暮雪。”

他沉默了片刻,然后,我听见他更轻,却无比清晰地说:“我知道。”

就这三个字,像一把钥匙,轻轻打开了我紧闭的心门。原来,他一直看得见,戏服油彩之下,那个真实的、会慌张、会羞赧的我。

那年春尽时,他送我那本《牡丹亭》唱本。我翻开,看见他留在扉页上,那略显笨拙却又无比郑重的两个字——

“珍重”。

那时候啊,只道是寻常。以为春光很长,以为“珍重”之后,必有来日方长。

怎会料到,那一年的惊梦,竟是我们一生纠缠的开端。那一眼的心悸,那一句的懂得,那一方手帕的温热,早已在命运的伏笔下,埋下了日后所有欢愉与苦痛的根。

如今回想,若早知结局是那般彻骨的寒,当初在后台,我是否还敢抬起眼,迎上他那道沉静的目光?

我想……我依然是敢的。

只是那声“珍重”,如今听来,字字皆成谶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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