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梅是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颠簸中恢复意识的。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马车简陋的顶棚,以及贴身丫鬟那张写满惊慌与担忧的脸。
“少奶奶!您可算醒了!”丫鬟带着哭腔,“您晕倒在沈府门口,是……是沈府的门房叫了咱们的车夫,把您抬上车的……”
沈府门口……晕倒……
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,门房那冰冷不屑的眼神、紧闭的朱漆大门、路人异样的目光……每一帧都像烧红的针,狠狠扎在她的自尊心上。
连最后一条退路,也被无情地斩断了。
她没有哭,也没有闹,只是死死咬着下唇,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。那双原本总是装着算计和嫉恨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和一种在绝望深渊中滋长出来的、冰冷的恨意。
恨沈棠的见死不救与高高在上!
恨邓闯的无能与冷漠!
恨沈家的势利与无情!
更恨这老天不公,为何让她重生,却给了她一个比前世更不堪的结局!
马车在邓家侧门停下。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下车,府里的下人看到她们,眼神躲闪,动作迟缓,再不见往日的殷勤。
沈梅甩开丫鬟的手,挺直了背脊,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,却强撑着一步步走回自己那个越来越冷清的院子。她知道,从她踏进这个门开始,她所能依靠的,只剩下自己了。
---
书房里的邓闯,很快便从心腹小厮那里得知了沈梅在沈府门前晕倒、被“送回”的消息。他听完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挥了挥手让小厮退下。
果然如此。
他心中甚至没有多少波澜,只有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麻木。沈梅的愚蠢和沈家的势利,都在预料之中。这反而让他那颗因自我怀疑和绝望而躁动不安的心,奇异地平静了下来。
最后的、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破灭了。
他走到书案前,上面摊开着的是邓家目前所有产业的账目和负债清单,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,像一张张催命符。他之前看到这些,只觉得烦躁、愤怒,想要逃避。但此刻,在经历了侯府的羞辱、认清现实、以及沈梅这场闹剧之后,他反而能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,去审视这些数字。
沈棠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:“除了怨恨他人,你还能做些什么?”
他还能做什么?
他目光扫过账目,最终停留在城东那几处整合后依旧半死不活、甚至成了拖累的“工坊”上。这些产业,曾是他雄心勃勃扩张的证明,如今却成了最大的包袱。维持它们需要持续投入,而产出微乎其微,还牵扯了他大量的精力。
一个念头,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,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——
断尾!必须立刻断尾!
与其被这些无底洞拖死,不如壮士断腕,舍弃这些不良资产,回笼有限的资金,集中所有力量,保住邓家最核心、最能产生稳定现金流的根本——也就是那些虽然“污糟”、却维系着邓家命脉的原始产业!
这个决定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扩张策略的彻底失败,意味着他将失去好不容易打下的部分“江山”,会引来更多的嘲笑。但,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让他喘口气,保住邓家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的办法!
想通了这一点,邓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。他立刻唤来管家和几个还算得力的老伙计,下达了一系列冷硬的指令:停止对城东产业的所有非必要投入,寻找买家,哪怕价格被压得很低,也要尽快脱手!同时,收缩所有不必要的开支,集中人手和资源,确保核心产业的稳定运转。
这是他沦为京城笑柄以来,第一次如此清晰、果断地发出指令。管家和老伙计们看着他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,虽觉前景黯淡,却也不敢多言,纷纷领命而去。
---
归雁院内,沈棠很快收到了邓闯开始果断处置城东产业、全面收缩战线的消息。
“小姐,邓家这次,怕是真要垮了。”春桃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,虽说讨厌沈梅和邓闯,但眼见一个家族迅速败落,总归有些唏嘘。
沈棠正在核对“锦心绣坊”与“云想阁”下一批合作的货单,闻言笔尖未停,只淡淡道:“置之死地,而后生。他若早几个月有这般壮士断腕的魄力和清醒,邓家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。”
她看得分明,邓闯此举虽是无奈,却是眼下最正确、也是唯一的选择。这让她对邓闯的评价,稍稍高了一分。至少,他不算蠢得无可救药,在真正的绝境面前,终于肯撕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幻想,面对现实了。
“那我们……”春桃有些迟疑。
“我们按原计划进行。”沈棠放下笔,目光投向窗外,那里秋色正浓,“漕运新规的消息,打听得如何了?”
“已有眉目了。”春桃连忙回道,“确实如小姐所料,朝廷内部已有风声,预计明春便会颁布,主要涉及漕粮转运的时效和损耗核算,几家专营南北杂货的皇商,可能会受到不小影响。”
“嗯。”沈棠点了点头,心中几个模糊的计划雏形渐渐清晰。邓家的败落,对她而言,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发生了变化。她的目光,早已投向更广阔的天地,以及那即将因漕运新规而动荡的利益格局。
她需要更多的信息,更精准的判断,以及……或许,一些能够在她正式落子前,帮她试探水深水浅的“石子”。
---
邓家的动荡,在京城商界并未掀起太大波澜,毕竟一个掏粪起家的暴发户的败落,在那些真正的世家权贵眼中,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又一则笑谈。唯有那些与邓家有债务或生意往来的商户,开始加紧催逼,生怕慢了一步,连残羹冷炙都分不到。
邓闯顶着巨大的压力,周旋于各色债主之间,变卖资产,安抚核心产业的工人,每日忙得焦头烂额,身心俱疲。但奇怪的是,在彻底放下脸面、直面最不堪的局面后,他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怨怼,反而渐渐平息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极限后的麻木与坚韧。
他偶尔会想起沈棠,想起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。怨恨吗?似乎淡了。更多的,是一种复杂的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。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想,如果此刻面对这烂摊子的人是沈棠,她会怎么做?
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,却又无法控制。
而内院里的沈梅,在经历了几日的死寂后,也开始“活”了过来。只是这种“活”,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阴冷。她不再吵闹,也不再试图去讨好或激怒邓闯,只是终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,眼神幽深,不知在盘算着什么。她将自己最后一点体己钱,用来收买了一个在邓家负责采买、能接触到外界三教九流的下等婆子。
殊途陌路。
曾经因一桩换嫁而命运交织的三人,在现实的残酷碾压下,已然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。
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,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;
一个在绝望中滋生毒计,准备拉着所有人一同沉沦;
而另一个,则已乘风而起,将目光投向了他们无法想象的、更遥远的星空。
命运的岔路口,风啸云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