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的东京总裹着一层温吞的风，哪怕是午后三点最烈的阳光，穿过“古董”咖啡厅临街的玻璃窗时，也会被滤成细碎的、带着绒感的光斑，轻轻落在擦得发亮的胡桃木吧台上。空气里飘着深烘哥伦比亚豆特有的焦香，混着吧台角落那摞旧文库本散出的纸墨味——最上面那本《黑山羊之卵》的封皮已经被翻得发卷，书脊处用透明胶带粘过，能看到“高槻泉”三个字被磨得有些模糊，却依旧像个沉默的标记，钉在这个满是生活气的空间里。
金木研把下巴轻轻抵在摊开的书页上，指尖无意识地攥着书脊边缘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。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，帽子没戴，软发垂在额前，遮住了一点眉眼，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。听到对面传来“咔哧”一声脆响，他才抬起头，看向正叼着草莓大福、腮帮子鼓得像小松鼠的永近英良。
“你不觉得……主角太被动了吗？”金木的声音很轻，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咖啡香，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，“明明只是想安安静静过日子，却总被推着卷入各种事——被同学误解，被陌生人算计，连想拒绝都找不到机会。”他伸手指了指书页上的一行字，指尖在“他以为自己能守住的普通，其实早就像风中的纸灯，一戳就破”这句话上顿了顿，眼神里藏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共鸣。
永近嚼着大福，含糊地把手里的叉子往桌上一放，伸手抽走金木手里的书，翻到扉页那行烫金的题字——“世界上所有的不利，都是因为能力不足”。他用指尖敲了敲纸面，发出轻微的“咚咚”声，嘴角还沾着一点草莓酱：“喂，金木，你这就是代入太深了啊。高槻泉的小说不都这样？先把人扔进泥坑里，再看他是沉下去，还是踩着泥爬出来。”他顿了顿，突然凑近金木，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腰，“不过说真的，这话你读的时候没后背一凉？我上次看的时候，总觉得她像是在盯着我写似的。”
金木被他撞得晃了一下，耳尖微微发烫，连忙把视线移开，落在窗外的街道上。午后的行人慢悠悠地走着，穿校服的女生背着书包叽叽喳喳，卖鲷鱼烧的小摊飘来甜香，一切都平和得像他读的那些纯文学小说里的场景。可不知怎么，刚才永近的话像一颗小石子，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不安的涟漪——他总觉得，自己好像也在某种“被动”里，比如母亲去世后不得不独自应付亲戚的打量，比如明明喜欢国文却被劝着“选个好就业的专业”，比如现在，连读一本小说都能联想到自己的处境。
“想什么呢？脸都快皱成包子了。”永近把咬了一半的大福递到他面前，草莓馅的甜香扑面而来，“要不要尝尝？这家店的大福比上次我们在车站买的好吃，董香小姐说……”
永近的话还没说完，金木的目光突然被窗边的座位勾住了。
那是个靠窗的单人座，阳光刚好落在椅背上，勾勒出一个纤细却醒目的身影。女人穿着一条正红色的连衣裙，裙摆垂到脚踝，露出一双踩着米色高跟鞋的脚，鞋跟轻轻搭在地板上，没发出一点声音。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咖啡杯，杯壁上印着小小的蔷薇花纹，此刻正微微倾斜，让深褐色的咖啡液在杯底转了个圈。最打眼的是她的头发，长而卷的黑发披在肩上，发梢泛着柔和的光泽，衬得她的侧脸线条格外精致，像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。
可真正让金木移不开眼的，是她的眼神。女人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，此刻正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，直直地看向他手里的书——不，是看向他这个人。她的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，眼神却像浸了温水的墨，看似温和，却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穿透力，仿佛能看穿他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纠结。
“那是谁啊？”永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，挑了挑眉，“长得也太好看了吧，以前来没见过啊。”
金木还没来得及回答，就看见那个女人端着咖啡杯，慢悠悠地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。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，像一团流动的火焰，把周围的空气都烘得暖了几分。她走得很稳，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，发出“嗒、嗒”的轻响，每一步都像踩在节拍上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。
直到她站在他们桌旁，金木才发现她比自己想象中要高一些，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她的脸。女人低头看着他手里的《黑山羊之卵》，指尖轻轻拂过桌沿，指甲上涂着淡粉色的甲油，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。
“你很喜欢高槻泉？”
她的声音比金木想象中要柔，像浸了蜂蜜的温水，落在耳边格外舒服。金木猛地回过神，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太久，耳朵瞬间烧了起来，慌忙把书往身后藏了藏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我、我只是随便看看……朋友推荐的，说她的小说很有意思。”
女人笑了，眼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，像午后被风吹得微微发亮的月牙。她伸出手，轻轻碰了碰金木放在桌角的书脊，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传来，让金木的心跳漏了一拍。“随便看看，会把书脊攥得这么紧吗？”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笃定，目光落在金木泛白的指节上，“你和这本小说的主角很像。”
“啊？”金木愣住了，下意识地松开手，看着书脊上被自己攥出的印子，心里更慌了，“我、我和他不一样……他遇到的事都很离谱，我只是个普通学生。”
“普通学生？”女人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，尾音微微上扬，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意味。她端起咖啡杯，轻轻抿了一口，杯沿上留下一道浅淡的口红印，像一朵小小的花。“你觉得，‘普通’是自己能定义的吗？”她看着金木的眼睛，语气突然认真了些，“《黑山羊之卵》里的主角，一开始也觉得自己很普通，想守着书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。可他不知道，有些命运从一开始就没给‘普通’留位置——就像咖啡里的方糖，你以为它能让苦味变淡，可最后还是会被融化，变成咖啡的一部分。”
金木听得懵懵懂懂，却莫名觉得心里发紧。他想再问点什么，比如“您也喜欢高槻泉吗”，或者“您为什么会这么说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，没再追问，只是朝他笑了笑，转身走回了靠窗的座位。红色的裙摆从他眼前掠过，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气，像某种名贵的香水，又像是某种花的味道，让他一时有些恍惚。
“哇哦——”永近凑过来，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金木的腰，挤眉弄眼地说，“大美女主动搭话，你居然还结巴了？刚才那反应，跟小说里被女主撞见偷看书的男主似的。”
“别瞎说！”金木慌忙低下头，假装整理桌上的书，耳朵却烫得能煎鸡蛋。他偷偷抬眼，看向窗边的女人——她正靠在椅背上，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，似乎在认真阅读，可金木总觉得，她的目光还在悄悄落在自己身上。刚才她说的话在脑子里反复回响，“命运没给普通留位置”“方糖会被融化”，这些话像一根根细针，轻轻刺着他心里那些关于“普通”的期待，让他莫名觉得不安。
两人又坐了一会儿，讨论了几句《黑山羊之卵》的后续情节——永近坚持说主角最后会“黑化反杀”，金木却觉得主角可能会“找个地方躲起来，继续假装普通”。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西斜，把街道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，永近看了看表，才拍着金木的肩膀说：“走了走了，再不走赶不上傍晚的漫画更新了，你不是还想看新出的《东京喰种》吗？”
金木点点头，把《黑山羊之卵》放进背包里，拉链拉到一半时，又想起刚才女人的话，手指顿了顿，还是把书完全塞了进去。两人收拾好东西，朝吧台走去，准备结账离开。
吧台后，芳村功善店长正低着头，用一块白色的抹布仔细擦拭着银质的咖啡壶。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围裙，头发已经有些花白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，看起来就像隔壁家慈祥的老爷爷。听到脚步声，他抬起头，目光落在金木和永近身上，眼神里满是暖意。
“今天的咖啡还合口味吗？”店长的声音很沉稳，像煮得刚好的咖啡，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。
“超好喝的！”永近抢先回答，掏出钱包准备付钱，“店长，两杯拿铁，一份草莓大福，多少钱？”
“不用了。”店长笑着摆了摆手，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牛皮纸包，轻轻放在金木面前。纸包是长方形的，摸起来还有点温热，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“挂耳咖啡”，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咖啡杯图案，看起来格外可爱。“这是刚煮好的挂耳，你们带回去尝尝吧。”
“啊？这怎么好意思……”金木连忙摆手，想要推辞。他和永近经常来“古董”，店长偶尔会送他们一些小饼干，可这次送的是刚煮好的挂耳咖啡，让他觉得有些受宠若惊。
“没关系的。”店长把纸包往他面前推了推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，“你好像很喜欢咖啡，偶尔也该试试，不用速溶也能冲好的咖啡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金木的背包上，似乎看穿了里面藏着的书，又补充了一句，“有时候，换一种方式冲泡，味道会不一样的。”
金木愣住了，看着店长温和的眼神，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暖意。他接过纸包，指尖触到温热的包装，能隐约闻到里面咖啡豆的香气。“谢谢您，店长。”他认真地鞠了一躬，声音里带着感激。
“不客气。”店长笑了笑，又拿起抹布擦起了咖啡壶，“路上小心，下次再来。”
金木和永近跟店长道别后，转身走出了咖啡厅。玻璃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关上，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轻响，像是在跟他们告别。金木低头看着手里的挂耳咖啡，心里既温暖又有些不安——店长的善意让他觉得舒服，可刚才女人的话和店长那句“换一种方式冲泡”，又让他莫名觉得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。
他没有注意到，在他们走出咖啡厅的那一刻，吧台后原本正在收拾杯子的雾岛董香，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，目光紧紧盯着金木的背影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。
董香今天穿了件浅棕色的围裙，围裙上还沾着刚才烤曲奇时蹭到的面粉，看起来有些俏皮。她的头发扎成了一个丸子头，露出光洁的额头，原本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上，此刻却写满了警惕。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手里的玻璃杯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，杯壁上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吧台上，留下一小片水渍。
这个人类少年，她以前见过几次——总是跟那个吵吵闹闹的朋友一起来，点两杯拿铁，坐在角落看书，看起来安静又普通，就像千千万万个来咖啡厅的学生一样。可刚才，当他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说话时，她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——不是人类该有的气息，也不是普通喰种的气息，而是一种混合着两者的、让她觉得不安的气息，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炸弹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。
她看着金木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。她想起刚才店长送咖啡时的眼神，想起店长那句意味深长的话，又想起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——那个女人身上的喰种气息浓得几乎藏不住，却敢光明正大地坐在咖啡厅里，还主动跟一个人类搭话，这太奇怪了。
“董香，怎么了？”旁边正在擦桌子的入见萱注意到她的异样，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，“脸色这么差，不舒服吗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董香摇了摇头，松开攥着玻璃杯的手，指节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印子，“就是觉得……刚才那个男生有点奇怪。”
入见萱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，街道上已经没有金木的身影了。她笑了笑，拍了拍董香的后背：“别想太多了，人类本来就奇奇怪怪的。赶紧收拾完，我们还要准备晚上的食材呢。”
董香点了点头，低下头继续收拾杯子，可心里的不安却没有消失。她拿起刚才金木用过的杯子，杯壁上还留着他的指纹，杯底剩下的一点咖啡渍已经凉透了，像一道浅浅的疤痕。她盯着那道咖啡渍，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女人说的话——“方糖会被融化，变成咖啡的一部分”。
也许，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人类少年，很快就会变成“不一样”的存在了。董香心里这样想着，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而此刻的金木，正跟着永近走在夕阳下的街道上。手里的挂耳咖啡还带着温度，香气透过牛皮纸隐隐飘出来，混着街道上的甜香，让他暂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安。他不知道，这杯免费的咖啡，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，会成为他“普通人生”崩塌的开始；他更不知道，《黑山羊之卵》里写的那些“被动的命运”，很快就会降临在他身上，像一场无法逃避的暴雨，把他的生活彻底浇透。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落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，像一道即将被风吹散的痕迹。命运的齿轮，已经在无人察觉的角落，悄悄转了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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