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次死亡

六月六日，星期一，晴。

许念念坐在教室里，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她的课本上，白得刺眼。她盯着黑板左侧的倒计时牌——“距离高考还有365天”，数字被红漆写得粗粝狰狞，像一道新鲜的伤口。

她已经把这一天过了一遍：早读抽查《逍遥游》，她倒背如流；第三节课下课，林然会打翻她的水杯；中午食堂卖韭菜包子，她前世最讨厌的味道；傍晚六点二十三分，周奇会在校门口被一辆蓝色卡车撞飞，鲜血溅在斑马线上，像一簇突兀的罂粟。

此刻是六点零五分，距离那场车祸还有十八分钟。

许念念把钢笔帽“咔哒”一声按上，霍地起身。椅子腿刮过地面，发出刺耳的尖叫，全班四十多颗脑袋齐刷刷转向她。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皱眉：

数学老师“许念念，你干什么？”

许念念“老师，我肚子痛，去医务室。”

她声音平稳，指甲却陷进掌心。数学老师挥手示意她快去，她抄起书包，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。

走廊的风带着六月特有的黏腻，她跑得飞快，鞋底拍击水泥地，像一串密集的鼓点。下楼时她险些崴脚，扶着栏杆纵身一跃，跳过最后三级台阶。她的心跳得发疼，却不是因为运动，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荒诞的笃定——她要去救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少年。

前世，她此刻正发着低烧，趴在课桌上抄写《逍遥游》，对外界一无所知。直到第二天早读，才听见后排女生窃窃私语：“听说理科班的周奇被撞了，当场死亡，脑浆都……”

她当时抬头看了一眼，又低头继续写字，心里连涟漪都没起。十七岁的许念念满脑子都是分数和排名，别人的生死像黑板擦下的粉尘，轻轻一拂就消失不见。

可如今，那些粉尘变成了巨石，一块块压在她胸口，让她喘不过气。

她冲出教学楼，穿过操场，六月傍晚的金色阳光像一场盛大的骗局，把整座校园涂得温暖而虚假。她远远看见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等待放学的学生，三三两两，背着书包，像一群无辜的羔羊。

蓝色卡车还没有出现。

许念念放慢脚步，强迫自己冷静。她站在传达室旁边，目光掠过每一辆经过的车。六点十五分，一辆空载的蓝色货车从东边驶来，车速不快，司机戴着草帽，嘴里叼着一根烟。

她的心脏猛地收紧——就是这辆车，车牌尾号“8”，前世它闯红灯，周奇从斑马线上跑过，当场被撞飞。此刻绿灯刚亮，货车却开始加速，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。

周奇呢？

许念念踮起脚，在人堆里搜寻。她没见过周奇，只记得林然说过：

林然“理科班那个学霸，长得挺好看，右眼角有颗泪痣。”

她像筛子一样过滤每一张面孔，终于看见一个高瘦少年——蓝白校服，单肩背包，正低头看手表，右眼角果然有一颗细小的痣。

许念念“周奇！”

她喊出声，声音却淹没在嘈杂里。少年抬脚迈向斑马线，绿灯只剩最后三秒。

许念念冲过去，一把拽住他的书包带。周奇猝不及防，被她拉得一个趔趄，皱眉回头：

周奇“你干什么？”

他的声音比想象中低，带着少年变声期后的清冽。许念念来不及解释，拖着他就往后退。几乎同一时间，蓝色卡车呼啸而过，带起一阵腥热的风，草帽司机扭头朝他们看了一眼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。

周奇愣住，目光从卡车尾灯移到许念念脸上：

周奇“你……”

许念念“别过去。”

许念念喘得厉害，手指仍死死攥着他的书包带，指节发白。她抬头看他，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张脸——眉骨稜朗，睫毛浓长，泪痣像一粒墨点，落在眼尾下方。此刻，那双眼睛里写满困惑，却不见后怕。

周奇“你认识我？”

他问。

许念念张了张嘴，却不知如何回答。她总不能说

许念念“你十分钟后会死，我是来救你的”。

她松开手，后退半步，喉咙发干：

许念念“我……认错人了。”

周奇挑眉，显然不信。他还想说什么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叫——

“啊——！”

许念念猛地回头，只见马路中央，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倒在血泊里，书包飞出老远，练习册散了一地。蓝色卡车停在十米开外，司机脸色惨白，嘴唇哆嗦着下车。

不是周奇，却仍是死亡。

许念念的胃一阵绞痛，她弯下腰，干呕出声。周奇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：

周奇“你没事吧？”

他的掌心滚烫，像一块烙铁，隔着校服烫得她发颤。她甩开他的手，踉踉跄跄地冲向事故现场。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，她看见女生的小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，鲜血从发际线缓缓淌下，浸湿了半张脸。

是（3）班的文娱委员，叫林笙，前世她记得对方考上了北京舞蹈学院，毕业后进了国家歌剧院，曾在同学群里发过演出剧照——一袭白纱，旋转如鹤。而此刻，那只鹤折断了翅膀，躺在六月滚烫的沥青路上，瞳孔迅速扩散。

许念念跪下来，伸手去探林笙的鼻息，指尖触到一丝微弱的气流，像风中摇曳的烛火。周围有人喊“打120”，有人喊“报警”，却没有人敢动。她抬头，看见草帽司机被两个保安按在地上，仍在喃喃：

“她突然冲出来……我没看见……”

周奇站在她身后，影子投在她脚边，狭长一条。他低声说：

周奇“你救了我？”

许念念没回答。她低头，看见林笙的手指微微抽搐，像是要抓住什么，却只抓到一把虚空。那一刻，她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——

她改变了死亡的对象，却没能阻止死亡本身。

十分钟后，救护车呼啸而来。医护人员把林笙抬上担架，盖上一层薄薄的白布。白布被血浸透，像一朵迟开的山茶。许念念站在原地，双腿发软，直到林然冲过来一把抱住她：

林然“念念，你跑哪去了？吓死我了！”

林然的声音带着哭腔，许念念却听不真切。她抬头，看见周奇仍站在人群外，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肩膀，定定地落在她脸上。那一刻，她忽然想起前世物理老师说过的一句话——

“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，也不会凭空消失，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。”

那么死亡呢？是否也只是换了个人、换了个时间，如期而至？

她打了个寒颤。

夜幕降临，校门口的路灯一盏盏亮起，像一串迟到的审判。许念念坐在保卫室的台阶上，手里捧着一杯保安给的温水，水面微微晃动，映出她扭曲的脸。

林然陪着她，小声啜泣。远处，警灯闪烁，像一群嗜血的萤火虫。周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，蹲在她面前，声音低而坚定：

周奇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许念念抬头，看他眼尾那颗泪痣，在灯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。她张了张嘴，喉咙里滚出一句沙哑的：

许念念“许念念。”

周奇“许念念。”

他重复一遍，像是要把这三个字刻进骨头里，

周奇“今天谢谢你。”

许念念想笑，嘴角却僵得发疼。她想说“不用谢，我只是不想你死”，话到嘴边却变成：

许念念“回去吧，晚了。”

周奇没动。他伸手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，递给她。白底蓝格，边角绣着一个小小的“周”字。

许念念没接。她低头，看见自己鞋面上溅了几点血迹，像几粒干涸的朱砂。她忽然起身，把水杯塞进林然手里，声音冷得不像自己：

许念念“我回家。”

她转身就走，脚步踉跄却决绝。周奇的手帕悬在半空，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，像一面投降的旗。

走出校门时，许念念回头望了一眼——血泊已被冲洗干净，只剩一圈淡粉色的水印，像一块丑陋的胎记。她知道，明天太阳升起，这里会恢复车水马龙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可她知道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
她抬头，看见月亮挂在香樟树梢，惨白一轮，像上帝冷漠的眼睛。她握紧拳头，指甲陷进掌心，疼得发颤。

许念念“下一次。”

她无声地说，

许念念“下一次，我一定救你们所有人。”

夜风掠过，树影婆娑，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齐声嘲笑她的狂妄。

她不在乎。

她还有整整二十四小时，去准备第三次死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