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次循环

六月六日，星期一，晴。

——又来了。

许念念在吊扇的吱呀声里睁眼，胸口像压着一块铅。课桌、课程表、胡桃木色的窗框，一切都和昨天——不，和上上个“昨天”——一模一样。她甚至不用抬头，就能听见林然在身后踢床腿的声音，三下有节奏，像某种暗号。

她翻身坐起，动作太猛，膝盖撞上桌角，疼得倒抽冷气。可这次她没有哭，也没有笑，只是伸手摸向桌洞，指尖触到一支冰凉的圆珠笔——她昨晚藏在夹缝里的那根，笔帽上有一道裂痕，像闪电。

笔还在，说明记忆不是幻觉。

她吐出一口浊气，抬眼看墙上的日历：1999年6月6日，红色数字鲜艳得讽刺。距离高考三百六十五天，距离林笙死亡十小时，距离周奇——

距离周奇什么？

她忽然发现，自己竟想不起他昨天的结局。混乱、警灯、血泊、白布，记忆像被摔碎的镜子，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脸。她只记得自己最后回到宿舍，把闹钟调到了五点四十五——比正常起床时间早半小时。

此刻，闹钟沉默，指针指向五点四十六。她轻手轻脚地下床，用冷水拍脸，镜中的自己眼下浮着一层青，像隔夜茶水里浮起的膜。她伸手把短发别到耳后，动作熟练得近乎机械，然后拉开宿舍门。

走廊空荡，声控灯昏黄。她赤脚踩在水泥地上，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。她需要验证一件事——一件比“救不救得了”更根本的事：时间到底从哪一刻开始分叉？

她停在（3）班宿舍门口，门没锁，轻轻一推就开了。靠窗的下铺，林笙正侧身熟睡，长发散在枕上，像一捧黑绸。许念念屏住呼吸，蹲下去，在床头摸索——指尖碰到一支口红，小小一支，金属壳在暗处泛着冷光。

她把口红揣进口袋，退出来，掩上门。动作轻得像贼，心跳却重如擂鼓。前世，林笙曾在毕业册上留言：「愿我们都能成为想成为的人。」落款后面画了一支小小口红——那时校规严苛，女生不许化妆，林笙却总爱偷涂，颜色是暗枣红，像风干了的血。

如果今天她能把这支口红交给林笙，让对方躲过“冲出去”的那一秒，会不会就……？

许念念不敢往下想。她抬头，看见东边天际泛起蟹壳青，操场笼在雾里，像一艘尚未醒来的船。她抱紧胳膊，忽然觉得冷——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，仿佛有人在她背后打开了一台巨大的冰箱，而冰箱里整整齐齐码着无数“六月六日”，像一盒盒等待过期的牛奶。

六点整，起床铃炸响。她回到宿舍，林然正睡眼惺忪地坐起来，看见她，嘟囔了一句：

林然“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？”

许念念没回答。她站在窗前，看学生们潮水一样涌向操场，每个人头顶都顶着一模一样的晨曦，每个人脚底都踩着一模一样的影子。她忽然意识到，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，台词、走位、灯光早已写好，而她是唯一一个忘记剧本的演员。

早读铃响起，她跟着人群走进教室，坐下，翻开语文书。《逍遥游》那一页被她折了角，墨迹粗重：“且夫水之积也不厚，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”她盯着那行字，笔尖无意识地在“无力”下面画了又画，直到纸面被戳出一个黑洞。

第三节下课，她主动走到（3）班后门，拦住一个短发女生：

许念念“能帮我把林笙叫出来吗？”

林笙很快出现，眼角还带着睡意。许念念把口红递给她，声音低却稳：

许念念“今天别走正门，放学走后门，绕一点，但安全。”

林笙愣住，旋即笑开：

林笙“干嘛呀，神神秘秘的。”

她接过口红，在手腕上划一道，枣红像一道细长的伤口，

林笙“谢啦，念念大仙女。”

许念念没解释，转身就走。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，怕在里面看见自己——一个被循环逼到崩溃边缘的可怜虫。

中午，她没去食堂，躲在实验楼天台。风很大，吹得她外套猎猎作响，像一面残破的旗。她摊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，用圆珠笔把时间线画成鱼骨图：

第一次：周奇死，地点校门口，时间18:23

第二次：林笙替周奇死，地点相同，时间18:25

变量：她拉了周奇一把

结果：死亡对象转移

笔尖停在纸面，晕出一小片蓝色星云。她忽然意识到，自己面对的不是“救一个人”那么简单，而是一张看不见的账本——死神手持花名册，勾掉一个名字，世界才能继续运转。她只不过把名字暂时涂改，墨迹一干，底下仍会浮现新的牺牲者。

那么，如果今天让林笙躲过路口，下一个又会是谁？

她太阳穴突突直跳，合上笔记本，铁门“哐当”一声被风吹闭，像有人在外面轻轻上了锁。

傍晚，她提前十分钟溜出教室，守在后门口。那里有一条废弃的小巷，早年是教职工车棚，如今荒草没膝，学生很少经过。她躲在一棵法国梧桐后，看表——18:15、18:18、18:20……

18:22，林笙没有出现。

18:23，巷口空荡，只有一只橘猫穿过。

18:25，远处传来模糊的尖叫，却来自正门方向。

许念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她知道自己又输了，输得悄无声息。她拖着步子往正门走，人群已经围成里三层外三层。她挤进去，看见血泊里倒着的人——不是林笙，也不是周奇，而是一个穿褪色牛仔外套的男人，三十出头，脸色灰白，怀里还紧紧攥着一只粉色书包。

她认得那书包：早上排队买豆浆时，排在前面的小女孩一直揪着它的小兔子挂饰。男人是她的父亲？叔叔？或者只是路人？她不知道，只知道又一条生命被填进时间的裂缝，像补锅匠随手塞的一团铁屑，焊住世界的漏洞。

警车与救护车几乎同时赶到。她站在警戒线外，忽然觉得有人看她——目光像一根冰锥，从后脑勺一直刺到咽喉。她猛地回头，人群熙攘，每一张脸都写满好奇与恐惧，她却精准地捕捉到那双眼睛。

周奇。

他站在香樟树下，单手插兜，另一只手拎着那方蓝格手帕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，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。他没有上前，也没有离开，只是看着她，目光深得像一口井。

许念念忽然愤怒起来——愤怒于他的平静，愤怒于自己的无能，更愤怒于整个世界的默许。她拨开人群，大步朝他走去，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。

许念念“你早就知道，是不是？”

她声音嘶哑，像被砂纸磨过，

许念念“知道无论怎么改，都会有人死？”

周奇没否认，也没承认。他垂下眼，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弯阴影，像新月。半晌，他把手帕递给她，声音低而温和：

周奇“擦擦吧，你手上有血。”

许念念低头，才发现自己右手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了一道，血珠渗出，顺着掌纹蜿蜒成一条细小的河。她没接手帕，随手在校服上抹了一把，留下一道暗红痕迹。

许念念“下一次，”

她一字一顿，像在对自己宣判，

许念念“我会让所有人活过十八点三十。”

周奇抬眼，眸色深得像要吸走所有光：

周奇“如果救人的代价，是你自己呢？”

许念念愣住，夜风忽起，吹得香樟叶哗啦啦响，像无数细小的嘲笑。她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声音。周奇不再追问，转身走入人群，背影挺拔得像一柄收拢的伞，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。

她站在原地，看血珠顺着指尖滴落，在水泥地上溅出极小的红花。远处，校园大钟敲了七下，声音沉厚，像为某个看不见的葬礼报时。

第三次循环，正式宣告失败。

而她终于明白，自己面对的敌人不是车祸、不是红绿灯、不是某一辆蓝色卡车，而是更庞大、更冷酷、更精密的东西——

命运本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