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自那晚之后，疏月成了“延”酒吧一个不算太规律的常客。

她通常会在周中客人不算太多的时候出现，点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，然后便安静地待在角落，有时举着相机，有时只是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。她的存在像一道清冷的月光，与酒吧暖昧昏沉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，却又奇异地融合。

桑延似乎默许了她的行为，但这份默许并非毫无波澜。

有时，疏月刚找到一个绝佳的角度，准备记录下他调酒时专注的神情，他会突然抬眼，精准地捕捉到她的镜头，然后扯出一个略带嘲弄的笑，故意侧过身，或者用一个花哨却多余的动作结束调酒过程，破坏她想要的画面。

有时，他会晃到她桌边，手指敲敲桌面，视线扫过她几乎没动过的饮料：“怎么，我这儿的东西不合大导演的胃口？”

疏月会平静地合上笔记本，抬头看他：“我在工作，桑老板。味蕾的享受暂时不在我的观察清单里。”

“工作？”桑延嗤笑，拉过椅子坐下，长腿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无处安放，“整天盯着别人，记录一些所谓的‘真实’，不觉得无聊？还是说，你觉得这样能显得自己特立独行？”

他的话语带着刺，试图激怒她，或者至少让她露出些别的表情。

疏月却只是微微歪头，像是在分析一个有趣的样本：“观察和理解人类行为本身很有趣。至于特立独行……”她顿了顿，目光落在他那张过分招摇的脸上，“我觉得桑老板你更有发言权。”

桑延被她反将一军，愣了一下，随即哼笑出声，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被说中的愠意。“牙尖嘴利。”

“彼此彼此。”疏月从容回应。

他们之间的对话常常如此，充满了机锋和试探，像一场无声的博弈。他嘲笑她“活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”，缺乏人情味；她则回敬他“用浮夸的社交面具掩饰内在的空虚和边界感”。

谁也不肯先退让。

然而，平静的观察在一个周五夜晚被打破。

酒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因为一些口角和对面的客人推搡起来，声音越来越大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疏月几乎是职业本能地举起相机，调整焦距，记录这突发冲突中人们最真实的反应。

醉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，随手抓起吧台边一个空酒瓶，胡乱挥舞着。人群惊呼着退开。疏月为了寻找更好的角度，不自觉地向前移动了几步，镜头紧紧跟随着冲突的中心。

就在这时，醉汉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挥，酒瓶脱手，朝着疏月站的大致方向飞了过来！

事情发生得太快，疏月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侧身，脑中一片空白。

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。

一只手臂更快地从侧面伸过来，有力地揽住她的肩膀，将她整个人往后一带，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一个带着淡淡烟草和雪松木气息的怀抱里。

“砰——”酒瓶砸在她刚才站立位置附近的墙上，碎裂开来，玻璃碴四溅。

喧闹声、惊呼声仿佛瞬间被隔绝。

疏月的心跳后知后觉地开始狂跳，她能感受到揽住她肩膀的那条手臂肌肉紧绷的力量，也能感受到背后紧贴着的、属于男性的温热胸膛。

她抬起头，对上桑延线条流畅却紧绷的下颌。

他看也没看她，目光冰冷地盯着那个已经被保安制住的醉汉，声音像是淬了冰：“把人‘请’出去，以后列入黑名单。”

他的语气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保安立刻应声，利落地将还在叫嚣的醉汉拖了出去。

一场风波迅速平息。

音乐重新响起，客人们惊魂未定地议论着，酒吧又慢慢恢复了之前的氛围，仿佛刚才的混乱只是一段不和谐的插曲。

桑延这才松开她，动作甚至带点粗鲁的意味。他低头看她，眉头紧锁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：“麻烦！拍个片子连安全距离都不会保持？”

他的语气依旧很差，带着惯有的责备。

但疏月看着他，第一次没有去解读他话语表面的意思。她的目光落在他刚才下意识护住她时，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了一道细微红痕的手背上。

“你的手……”她轻声说。

桑延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，随意地甩了甩手，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。“死不了。”他转身欲走，像是多待一秒都觉得烦。

“谢谢。”疏月在他身后开口，声音清晰而平静。

桑延的脚步顿了一下，没有回头，只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，重新走回吧台后，拿起他的雪克杯，又变成了那个游刃有余、玩世不恭的酒吧老板。

疏月站在原地，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。刚才那一刻，他怀抱的温度和力量感似乎还残留着。那个看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桑延，在危险发生时，第一反应是保护她。

即使他的语气依旧那么“难哄”。

她低头，在笔记本上，关于桑延的那一页，缓缓添上了一个新的词语：

保护欲。口是心非。

而吧台后，桑延低头擦拭着一个晶莹的玻璃杯，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角落那个清瘦的身影。看着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，他心底那丝因刚才惊险一幕而泛起的、陌生的焦躁感，才慢慢平复下去。

他烦躁地“啧”了一声。

真是……麻烦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