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场冲突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两人之间漾开了微妙的涟漪。疏月依然来酒吧,桑延依然会用他那特有的方式“刁难”她,但有些东西,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。
疏月开始捕捉到桑延更多不为人知的瞬间。
比如,他会悄悄给常来的、刚失恋的女孩免单,却用一句“今天老板心情好,算你走运”打发掉对方的感谢。比如,他对几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熟客格外宽容,甚至会在他们为生活费发愁时,用“店里缺人手,过来帮忙按小时结算”这种别扭的方式接济。
这些细节像散落的拼图,一点点拼凑出桑延表象之下的另一面。
真正让疏月感到触动的,是在一个周三的深夜。
那晚她为了整理白天拍摄的素材,在酒吧留到很晚。客人都走光了,服务生也开始做最后的打扫。疏月收拾好东西,准备离开时,发现自己的充电器似乎落在了卡座的角落。
她折返回去,却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拐角,无意中瞥见了吧台后的景象。
桑延没有在收拾,也没有在算账。他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高脚凳上,背对着大厅,面朝着一整面墙的酒瓶。吧台上只开了一盏昏黄的阅读灯,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孤寂的光晕。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属Zippo打火机,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合着,发出清脆的“咔哒”声。
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,在他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,却照不亮他眼底那片沉沉的、化不开的疲惫与落寞。那个平日里张扬、毒舌,仿佛无所不能的桑延,在此刻敛去了所有锋芒,像一头卸下防备、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。
疏月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她没有出声,也没有上前,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,看了他几秒钟。然后,她悄无声息地转身,找到了掉落的充电器,默默离开了酒吧。
那一幕,比她拍过的任何激烈冲突或温情瞬间,都更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。
几天后,南芜市下起了瓢泼大雨。
疏月为了拍摄一组雨夜街景的对比素材,扛着相机在城市里穿梭了大半个晚上。她过于专注,等意识到的时候,单薄的外套早已湿透,冷意钻进骨头缝里。回到临时租住的公寓楼下,她才发现因为暴雨导致片区停电,电梯停运,而她住在十二楼。
身体又冷又累,头也开始一阵阵发痛。疏月靠在冰冷的楼道墙壁上,感到一阵无力。她摸出手机,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她有些苍白的脸。通讯录翻了一圈,在这个城市,她能联系、并且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愿意帮忙的人,似乎寥寥无几。
鬼使神差地,她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——桑延。
理性告诉她这不合适,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到可以随意求助的地步。但身体的不适和此刻的孤立无援,让她产生了一丝脆弱的冲动。她深吸一口气,拨通了电话。
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,那边背景音很安静,只有淅沥的雨声。
“喂?”桑延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和不耐,“谁?”
“……是我,疏月。”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不适,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,随即是他标志性的嘲讽语气:“大导演,这个点打电话,查岗?”
疏月没力气跟他斗嘴,直接说:“我住的地方停电了,电梯用不了。我……好像有点发烧,在楼下。”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。
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,时间长得让疏月以为他会直接挂断。
然后,她听到他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,像是掀开被子下床的声音。
“地址发我。”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,甚至带着点怒气,“站着别动,麻烦精。”
不到二十分钟,一辆黑色的SUV冲破雨幕,疾驰而至,精准地停在了公寓楼下。车门打开,桑延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了下来。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,头发有些凌乱,脸上还带着没睡好的戾气。
他几步走到蜷缩在楼道口的疏月面前,伞大部分倾向她那边。借着车灯和手机的光,他看清了她湿透的头发、苍白的脸色和因为冷而微微发抖的身体。
他眉头拧得更紧,伸手,用手背毫不客气地贴了一下她的额头。滚烫的温度让他脸色更沉。
“能耐不小,拍个雨景能把自己拍成落汤鸡还发烧。”他一边毒舌,一边已经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薄外套,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,然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!
“啊!”疏月惊呼一声,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。相机包沉重地挂在她身上,硌在两人之间。
“闭嘴。”桑延没好气地呵斥,抱着她大步走向车子,将她塞进副驾驶,系好安全带。动作算不上温柔,甚至有些粗鲁,但效率极高。
他没有问她家在哪里,也没有送她去医院,而是直接将车开回了“延”酒吧。
酒吧已经打烊,一片黑暗寂静。他带着她从后门进入,直接上了二楼的一个小阁楼。这里显然是他的私人空间,布置简单,一张床,一个沙发,一个小冰箱,收拾得还算整洁,但弥漫着独居男性特有的随意气息。
“去洗澡,热水。”他把她推进独立的卫生间,从柜子里翻出新的毛巾和一件干净的黑色T恤扔给她,“衣服先穿这个。”
疏月站在温暖的灯光下,抱着柔软的毛巾和他的衣服,上面还残留着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木气息。热水冲刷着冰冷的身体,驱散了部分寒意和头痛。当她穿着他那件宽大得像个裙子的T恤走出来时,脸上因为热气和发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。
桑延正坐在小沙发上玩手机,见她出来,瞥了一眼,没说话,只是起身从冰箱里拿出瓶装水,又从小药箱里翻出感冒药和退烧药,连同水一起递给她。
“吃了。”
疏月接过,乖乖把药吃了。她注意到他换了一件干爽的灰色T恤,头发也有些湿,像是也简单冲洗过。
阁楼里很安静,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。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。
“谢谢。”疏月低声说,声音还有些沙哑。
桑延没接话,走到床边,把被子掀开一角,语气依旧硬邦邦:“睡觉。”
疏月看着他,没有动。或许是生病的脆弱,或许是今晚他看似不耐烦实则周到的照顾让她卸下了心防,她看着他转身欲走的背影,几乎是下意识地,伸出手,轻轻抓住了他T恤的衣角。
那力道很轻,轻到几乎一挣就能脱开。
桑延的脚步瞬间顿住,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。他没有回头。
疏月也愣住了,对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感到惊讶,手指微微蜷缩,却没有松开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。雨声敲打着窗户,像紊乱的心跳。
几秒钟后,桑延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他的目光深沉,落在她因为发烧而水润迷蒙的眼睛上,又移到她拽着自己衣角的那只纤细的手上。
他脸上惯有的嘲弄和戾气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。他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伸出手,不是拂开她的手,而是……将她的手轻轻握住,然后塞回了被子里,再替她掖好了被角。
“睡觉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声音低哑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,却又奇异地掺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。
他关掉了大灯,只留下沙发旁一盏昏暗的落地灯,然后重新坐回沙发,拿起手机,似乎不打算离开了。
疏月躺在充满他气息的床上,身体被温暖和药物带来的困意席卷。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,她最后看到的,是灯光勾勒出的、他坐在沙发上的安静侧影。
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者。
而沙发上,桑延看着手机屏幕上反射出的、床上那个蜷缩起来的小小身影,烦躁地揉了揉眉心。
真是……麻烦得,让他有点放不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