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无声告白》第九章:初雪与越洋电话
周屿离开后的第一个月,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图书馆的靠窗座位依然是我的首选,但每次抬头,对面那个位置总是空着,或者坐着陌生人。
我们保持着每周一封信的承诺。周屿的信总是准时在周一到达,厚厚的信封里装着信纸、草图,偶尔还有明信片。他的字迹工整而有力,描述着德国的建筑、课堂的趣事、以及他对新环境的观察。
“亲爱的林夕,”他在第一封信中写道,“慕尼黑的图书馆与我们的很不同。更加现代,更加实用,但缺少那种时光沉淀的温暖。我发现自己常常想念那个有穹顶和彩色玻璃的老地方...”
我在回信中告诉他图书馆的变化:新来的管理员总是把小说和非小说类搞混;靠窗的座位换了一批新的垫子;那只常来蹭空调的橘猫生了一窝小猫。
我们的通信像是一场持续的对话,跨越了七个小时的时差和九千公里的距离。但文字再生动,也无法完全填补物理上的缺席。
一个周五的下午,我正在天台给周屿写信,描述初秋的校园如何被金色笼罩,手机突然响起。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德国区号的陌生来电。
“林夕?”周屿的声音从听筒传来,带着轻微的电流声和一丝疲惫。
“周屿?”我惊讶地坐直身子,“一切都好吗?怎么突然打电话?”
“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。”他轻声说,“文字不够了。”
我的心脏微微收紧。这是我们第一次越洋通话,他的声音如此贴近,却又如此遥远。
“你那边很晚了吧?”我问,“凌晨了?”
“嗯,但睡不着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今天去了一个新图书馆,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窗边看书,侧影很像你。突然就很想打电话。”
我们聊了四十七分钟,直到他的手机提示电量不足。挂断前,他说:“下次我打给你,选你方便的时间。”
“好。”我轻声回应,“保重,周屿。”
“你也是,林夕。”
通话结束后,我坐在天台许久,看着夕阳西下,心中充满一种甜蜜而酸楚的复杂情感。
随着秋天深入,我们的通话变得更加规律。每周五晚上,周屿会打来电话,讲述他的一周,听我描述我的。我们聊书籍、设计、课堂,但更多的是日常琐事——他如何适应德国的食物,我如何与难懂的文学理论搏斗。
十月中旬,周屿寄来一个包裹。里面有一本德文版的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,一张他手绘的慕尼黑街景,以及一封信:
“亲爱的林夕,今天在旧书店找到这本书,虽然你看不懂德文,但我想你会喜欢这个版本的设计和质感。这里的秋天很美,但我想念我们的校园。附上的画是我公寓窗外的景色,我每天在这个窗前工作,想象你也在某个窗前读书...”
我将画钉在天台的墙上,与他的其他草图并列。那片德国的天空与我们校园的天空,以这种方式连接在一起。
十一月初,第一场雪提前降临。我站在天台看着雪花飘落,手机响起,是周屿。
“下雪了。”我们异口同声地说,然后同时笑了起来。
“你那边也下了?”我问。
“嗯,慕尼黑的第一场雪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笑意,“我在想,你一定在天台看雪。”
我惊讶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今天是周五,下午没课,而且初雪。”他理所当然地说,“我了解你的习惯,记得吗?”
是的,他了解。就像我了解他此刻一定站在窗前,手握一杯热咖啡,看着德国的雪景想起故乡。
“天台冷吗?”他问,“我离开前在温室里留了一条毯子,在左边的柜子里。”
我果然找到了那条灰色毯子,柔软而温暖。“谢谢你,周屿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林夕,我有时害怕...”
“害怕什么?”
“害怕错过你的生活。害怕当我回来时,你已经变了,或者我已经变了,我们不再契合。”
我裹紧毯子,看着雪花落在温室玻璃上融化:“周屿,改变不一定是坏事。重要的是我们是否愿意分享这些改变。”
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,然后他说:“你说得对。告诉我,最近有什么改变?”
于是我告诉他,我开始参加文学社的创作工作坊,尝试写短篇小说;告诉我小敏恋爱了,整天神出鬼没;告诉我图书馆来了个德国交换生,让我偶尔想起他。
周屿也分享了他的变化:他加入了国际学生组织,开始学习摄影,甚至尝试做德国菜——“虽然结果惨不忍睹”。
那场雪中的通话持续了两个小时,直到我的手机发烫。当我们终于挂断时,天台已经覆上一层洁白。
随着冬天正式来临,我们的通信和通话成为生活中最稳定的部分。但距离的压力也开始显现。有时因为时差错过通话,有时信件延迟,有时只是单纯地感到孤独。
一个十二月的夜晚,我独自在图书馆学习到很晚。抬头时,发现对面坐着那个德国交换生马克。他对我微笑,递来一张纸条:“你看得很专注,让人不忍打扰。”
我礼貌地笑笑,收起书本准备离开。马克跟上来:“一起喝杯咖啡?听说你是图书馆专家,我想请教一些关于这里的问题。”
我犹豫了一下,但想到回宿舍也是一个人,便答应了。
咖啡馆里,马克讲述了他在德国的生活,提到了慕尼黑,甚至提到了周屿所在的学校。世界突然变得很小。
“我知道那个学校,”马克说,“建筑系很有名。你男朋友在那里学习?”
我惊讶地看着他:“你怎么知道...”
他笑了:“你看书时偶尔会看对面空座位,眼神很温柔,像是在想念什么人。再加上你有一张德国明信片从书里掉出来过。”
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观察力敏锐。那晚我们聊了很久,主要是关于德国和中国的文化差异。结束时,马克说:“如果你想知道德国的真实情况,随时可以问我。毕竟,听恋人描述和听局外人描述可能很不同。”
回到宿舍,我收到周屿的邮件——他通常写信,但偶尔会发邮件分享即时照片。那天他发来了一张建筑照片,附言:“今天设计的模型,想到你的图书馆。”
我回复了邮件,提到了偶遇马克的事。没想到周屿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。
第二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,时间异常地早。
“那个马克,”他直入主题,“你们常见面吗?”
我惊讶于他的急切:“只是偶遇,怎么了?”
周屿沉默了一会儿:“抱歉,我反应过度了。只是...距离有时候让人不安。”
我理解他的不安,因为我也曾有过类似感受。上周在他的Instagram上,我看到他与一个德国女孩的合影,两人在一座建筑前微笑。我同样感到了莫名的焦虑,虽然我没有提起。
“周屿,”我轻声说,“我们需要信任。否则距离会打败我们。”
电话那头传来深深的呼吸声:“你说得对。对不起,林夕。”
那晚我们达成一个新的约定:坦诚分享所有的不安和疑虑,不让猜疑生根发芽。
十二月下旬,期末考试来临,我们的通信变得简短。周屿的项目进入关键阶段,他经常熬夜;我也被论文和考试淹没。
圣诞前一周,我收到一个厚厚的信封。里面没有信,只有一系列草图:周屿熬夜工作的场景,窗外的雪景,咖啡杯,以及最后一张——他伏在桌上睡着的自画像。
图下方有一行小字:“ wish you were here.”
我眼眶发热,将那幅画贴在床头。那天晚上,我画了一系列自己的日常:图书馆学习,天台看雪,宿舍写作。寄往德国,附言:“I am here.”
圣诞前夕,校园空了。小敏回家过节,宿舍只剩我一人。我决定留在学校,部分因为项目工作,部分因为周屿说过可能会回来。
但圣诞节前一天,周屿打来电话,声音充满歉意:“林夕,项目出了点问题,导师要求我们假期留校修改。我回不去了。”
我掩饰住失望:“没关系,工作重要。”
“不,不重要。”他罕见地激动,“你更重要。我应该坚持回去的。”
我们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我说:“周屿,还记得你说过吗?这不是等待,而是共同成长。我的成长的一部分,就是学会理解这种不得已。”
圣诞夜,我独自在天台看星星。手机响起,是周屿的视频通话邀请——这是我们第一次视频通话。
屏幕上,他看起来疲惫但微笑着:“圣诞快乐,林夕。”
“圣诞快乐。”我回应,将摄像头转向星空,“你看,同样的星空。”
我们就这样通过视频共享了这个圣诞夜,相隔万里却仿佛并肩而坐。
睡前,我打开周屿寄来的圣诞礼物——一本精美的素描本,扉页上写着:“给世界上最会描述光影的人:请继续为我记录那些我错过的日常。”
我微笑着开始画今天的第一幅草图:手机屏幕上周屿的笑容,背景是德国的夜晚和中国的星空。
距离是考验,但也是证明。在那个圣诞夜,我更加确定:有些连接,能够跨越任何距离;有些情感,能够在沉默和等待中变得更加坚定。
而我们的故事,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