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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雁归巢

雁不归:凤栖于梧

雪下得正紧,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裹挟,狠狠砸在“陆氏当铺”黑底金字的招牌上,发出沉闷不绝的簌簌声。

当铺门前那几级高大的青石台阶,早已被来往行人的泥泞脚印践踏得污浊不堪,与两侧蒙雪蹲踞的石狮子一道,沉默地俯视着这清冷而压抑的街面,透着一股不容亲近的威严。

厚重的棉布门帘被一只瘦弱的手掀开,一股混杂着尘埃、旧物霉味与一丝劣质炭火气的湿暖热浪扑面而来,几乎令人窒息。堂内光线晦暗,唯有那高人一等的柜台上方,悬着一盏油灯,投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晕。光晕中,无数微尘无声地翻滚、舞动。

四下里静得可怕。只偶尔能听见里间传来几声刻意压抑的闷咳,或是算盘珠子在指尖轻拨时,发出的那清脆而冰冷的“啪嗒”声,一下,又一下,不紧不慢,却精准地敲在每一个典当者的心尖上。

靠墙摆放的几条黑漆长凳,凳面被磨得油亮,触手冰凉,来此的人大多心神不宁,无人敢坦然坐满。

一名身形清瘦,穿着半旧浅青棉裙的女子,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到柜台前,微微仰头。栅栏投下的阴影恰好分割了她的面容,明暗交错间,让人看不清具体神情。

只有那只从过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的手,异常醒目——她紧紧攥着一件物事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透出青白之色。

那手中握着的,是一枚质地温润的白玉牌,在这晦暗环境中,仿佛自身凝结着一段幽微的光。

“掌…掌柜的,”

她声音微弱,气短声浮,一句话未说完,便不得不取出袖中一方素白手帕掩住嘴,低低地咳嗽起来,肩头随之轻颤,让人不由得担心她下一刻就会支撑不住倒地。

“咳咳…您瞧瞧,这块玉佩…能当多少银钱…咳咳咳…”

那断续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。她抬起头,露出一张虽因病弱而苍白,却仍能看出底子清秀的脸庞。只是那病态已深入肌理,眼下一片淡青,唇色浅淡,整个人像一株被风雪摧折过的细草,观之只让人心生怜悯,又带一丝唯恐被沾染的疏远。

柜台后的李掌柜抬起眼皮,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,这才伸手接过那玉牌。入手温润,是块好玉。他漫不经心地掂量着,就着灯光细看其上的纹路——那是一只脚踏祥云的麒麟,雕工古拙,并非时兴样式。

然而,当他的指尖摩挲到玉牌边缘一处几不可察的暗刻标记时,心中猛地一凛,脸色瞬间从懒散转为凝重。

他再次抬头,目光如电般射向栅栏外的女子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:“姑娘,你老实告诉我,此物…你究竟从何而来?”

他不待女子回答,又逼近一步,几乎是耳语般道:“你可知,这纹样,这暗刻…这是二十年前,宰相府失窃的那块‘麒麟踏云’玉!当年为此玉牌,楚相府内曾杖杀过三名近身仆役!这是通天的大案!”

女子闻言,身子猛地一晃,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霎时褪尽,踉跄着后退半步,下意识地将被掌柜放回台面的玉牌紧紧抓回,护在胸前,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。眼泪瞬间涌了上来,在她眼眶中打转,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与一丝被侮辱的倔强:

“不!您…您胡说!我母亲临终前亲口告诉我…这是…这是我父亲的念想,是他们的定情信物!它怎么会是赃物?我母亲…我母亲她绝不是贼!”

这声带着哭腔的辩驳似乎耗尽了她所有气力,话音未落,她双眼一闭,身形软软地向后倒去,哐当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,人事不省。

即便如此,她那紧握着玉佩的手,依旧死死地按在心口,不曾松开。

……

后院厢房内,暂时安顿好那名昏厥的女子,又命人喂她服下了些安神汤药后,李掌柜回到自己的账房,反手关紧房门,额角已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
他再无迟疑,立刻取过纸笔,匆匆写就一封密信,唤来绝对心腹的家仆,低声严厉嘱咐:“速将此信面呈老爷!要快!就说…就说那东西,出现了!”

这陆氏当铺的幕后东家,正是当朝宰相楚平在朝堂上的头号政敌,手握刑狱大权、素以手段狠辣著称的刑部侍郎——陆远。陆远接到密报,只略一扫过信中内容,眼中便爆射出锐利的光芒。

他意识到,这无疑是天赐良机,一把能直刺楚平心脏的利刃,已然递到了他的手中。一场精心策划、高效狠辣的舆论攻势,即刻被启动。

第一日,京城几处最热闹的勾栏瓦舍中,那些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们,便不约而同地开始讲述一个情节曲折、细节丰富,令人难辨真假的故事:

“【惊天内幕!宰相府旧年秘辛——痴情花魁盗玉赠郎,怎料郎心似铁!】”故事里,位高权重的宰相被塑造成一个利用花魁感情套取消息,事后却翻脸无情,甚至为了撇清关系,反诬对方偷窃御赐之宝的伪君子。百姓们对高门秘闻向来津津乐道,一时间,窃窃私语声遍布街巷。

第二日,故事的版本悄然“升级”,增添了更为“惊人”的细节——经由“知情人士”透露,那块玉牌绝非普通物件,乃是“内务府御制”,其上刻有独一无二的皇家印记。

如此一来,事情的性质便陡然从“高官家风不正”的私德问题,升级为“欺君罔上”的滔天大罪。恐慌与更强烈的猎奇心理在民众中蔓延开来。

第三日,舆论已呈燎原之势。从高朋满座的茶馆酒楼,到三教九流汇聚的妓院赌坊,几乎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议论着此事。

“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!楚相平日里道貌岸然,背地里竟是如此小人!”

“啧啧,那个孤女也太可怜了,拿着这要命的‘赃物’还敢上门认亲,岂不是自投罗网?”“你们说…楚相为了保全名声和官位,会不会…杀她灭口啊?”

各种猜测、同情、谴责与窥探的目光,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,牢牢罩向了那座巍峨的相府。

而此刻,引发这场风暴的那位“病弱女子”楚寒雁,正坐在城南一家临街茶馆的角落,姿态娴静地品着一杯清茶。窗外,关于她“悲惨身世”的议论声隐约可闻。

邻座一位约莫三十来岁、面容普通的妇人,状似无意地凑近,低声搭话:“哎,姑娘,你说这事儿传得这么邪乎,有鼻子有眼的,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?”

楚寒雁闻言,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,抬起眼,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。她轻轻放下茶杯,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虚弱,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冷静:

“是挺假的。”

她顿了顿,目光掠过窗外熙攘的人流,语气飘忽,

“不过,大姐您说,事到如今,是真是假…还重要吗?”

说完,她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,站起身,拢了拢单薄的衣襟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人潮之中。

与外界沸反盈天的热闹截然相反,此时的宰相府,却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,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。

往来穿梭的下人们个个屏息凝神,连眼神交流都带着小心翼翼,生怕触怒了正处于风暴眼的主人。

书房内,熏香袅袅,却驱不散那凝重的空气。宰相楚平负手立于窗前,望着庭院中覆雪的松柏,面色阴沉如水。

他确实曾与那位才情卓绝的花魁夏满有过一段旧情,也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儿。但他一直以为,她们母女早已在多年前那场“意外”中香消玉殒。

如今,这个本该“死去”的女儿,不仅活着回来,还选择以这种最不堪、最决绝的方式,将那段他极力掩埋的过往血淋淋地公之于众…刹那间,一股难以抑制的杀意涌上心头。

然而,他终究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手,深知冲动是魔鬼。在经历了三天的舆论发酵后,他清楚地意识到,自己已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,面前只剩下三条路,每条都荆棘密布:

1. 断然否认:坚称此女与玉牌均与己无关。此举无疑会坐实自己“负心汉”、“诬陷忠良”、“丢失御赐之物”三重罪名,政治生命必将就此终结,甚至可能引来牢狱之灾。

2. 杀女灭口:在全民瞩目之下动手,无异于不打自招,承认所有罪行,届时不仅保不住名声,更会激起政敌更疯狂的攻击,后果不堪设想。

3. 承认玉牌为赠予:承认曾与花魁有旧,并赠予玉牌。此举虽会损及名声,落下家风不严的话柄,但至少能保住“未欺君”、“未构陷”的政治底线,尚有转圜余地。

利弊权衡,反复思量。“三害相权取其轻”,在万般无奈与滔天怒火之中,楚平明白,他只能,也必须选择那第三条路——打落牙齿和血吞,先将这“女儿”认下,稳住局面再说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翻涌的心绪,脸上努力恢复往日那种沉稳仁厚的表情。

为了维持他苦心经营多年的“忠良仁厚”人设,一场“父女相认”的戏码,必须在万众瞩目下,“体面”地上演。

于是,在无数或同情、或好奇、或审视的目光中,病骨支离的楚寒雁,被相府派出的华丽马车,“恭恭敬敬”地“请”入了那朱门高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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