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到那“关键线索”的谢长飞,如同在漫漫长夜中终于窥见曙光的猎豹,将所有压抑的悲愤与力量尽数倾注其中。
他动用了军中最可靠的力量,避开所有可能被楚平渗透的环节,根据宋先生提供的细节,日夜兼程,秘密潜行,终于在那偏远荒凉之地,找到了那名被楚平刻意放逐、隐姓埋名多年的关键小吏。
面对谢长飞如山铁证般的逼问和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与悲痛,那小吏本就饱受良心谴责,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彻底崩溃,涕泪横流地吐露了全部实情。
他不仅证实了宋先生所言,更颤抖着从一处隐秘的墙洞中,取出了一个油布包裹——里面赫然是几封他当年冒着巨大风险偷偷誊抄保留的密信副本!信上字迹、印鉴,清晰指向楚平,内容正是关于扣压真实军情、篡改传递文书的具体指令!
铁证如山!
捧着那沉甸甸的、沾染着无数忠魂鲜血的罪证,谢长飞双目赤红,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!
那啸声中饱含了十二年来的血海深仇、无尽悲愤与终于得见真相的痛楚释然!
父母惨死、数万将士埋骨他乡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!他没有丝毫耽搁,强压下翻涌的情绪,连夜将所有人证物证整理成无可辩驳的卷宗,通过绝对可靠的秘密渠道,绕过所有可能被楚平党羽把控的环节,直接呈递至御前!
这一夜,注定风雨满京城,无数人无眠。
翌日黎明,天色未明,沉重的马蹄声与甲胄碰撞声便打破了相府往日的宁静。大队禁军侍卫如潮水般涌来,瞬间将整个宰相府围得水泄不通!
一名面白无须、眼神锐利的太监手持明黄圣旨,立于庭前,用尖利而冰冷的声音,当众宣读: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查宰相楚平,身居高位,不思报国,竟于忘川之战中,欺君罔上,篡改军情,构陷忠良,致数万将士枉死,其罪滔天,人神共愤!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爵位,押入天牢,候审待决!钦此——”
圣旨如同九天惊雷,在尚在睡梦中的楚平头顶炸响!
他衣衫不整地被侍卫从床上拖起,脸上写满了错愕、惊惶与难以置信。整个相府瞬间天翻地覆,哭喊声、尖叫声、物品摔碎声不绝于耳,往日煊赫威严的府邸,顷刻间沦为人间地狱。
楚平在被粗暴拖拽着经过回廊时,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站在廊柱阴影下的楚寒雁。
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白衣,未施粉黛,在周遭混乱的火光与晨曦微光的交织映照下,静默地立在那里,如同一株冷寂的寒梅。
她的眼神平静无波,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嘴角却似乎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极淡、却足以刺痛他双眼的嘲讽。
刹那间,楚平全都明白了!电光火石间,所有蹊跷、所有巧合都串联了起来!是这个孽女!是她!是她与那谢家小子里应外合,一步步将他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!
“是你——!孽障!我当初就该……就该将你们母女一同……”
楚平目眦欲裂,额上青筋暴起,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,疯狂地挣扎着,试图扑向楚寒雁,却被身后两名孔武有力的侍卫死死按住,动弹不得。
楚寒雁缓缓走上前,步履从容,在众人惊恐、诧异、茫然的目光注视下,靠近楚平。
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、清晰而冰冷入骨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父亲,您当初若真能狠下心来,杀了我们母女,或许今日,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楚相。”
她的声音微微一顿,带着一种致命的平静,
“可惜,您没有。母亲她在九泉之下……已经等了您太久太久了。”
这句话,如同最锋利的冰锥,瞬间刺穿了楚平最后的心防。
他浑身剧震,挣扎的力道骤然消失,眼中所有的愤怒、不甘、惊惧都化为一片死寂的、彻底的绝望与灰败。
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,彻底瘫软下去,任由侍卫如同拖拽死狗般将他拖离了这个他经营半生、权倾朝野的地方。
尘埃,初步落定。
楚平的倒台,如同擎天巨柱轰然倒塌,引发的震动波及朝野。显赫一时的相府瞬间从权力云端跌落泥沼。
王青云强撑着病体,在一片狼藉中试图维持残局,远在边关的楚钰也被紧急召回。府内人心离散,仆从纷纷求去,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去不复返,只剩下门庭冷落,一片萧索。
而楚寒雁,站在阁楼的轩窗前,遥望着皇宫的方向,目光深邃。
楚平,这次就算陛下念及旧情留你一命,你也永无翻身之日了。
母亲,您看到了吗?女儿,终于为您报仇了
那么,接下来呢?
她低下头,轻轻摩挲着自己纤细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指尖。
权势的滋味,她已亲自品尝过。
这翻手为云、覆手为雨,将仇敌乃至时局都操控于股掌之间的感觉,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、令人战栗又着迷的掌控感。
这浑浊的世道,弱肉强食,所谓的伦理纲常不过是束缚弱者的枷锁。
既然她已亲手打破了旧的牢笼,那么…… 或许,这世道新的规则,该由我来制定。
她倏然转身,裙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,对一直静候在身后的汀白,淡淡吩咐道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:
“让我们的人,开始接触……二皇子度作。”
旧的棋盘已然倾覆,而新的棋局,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,已然悄然开始。
谢长飞大仇得报,陛下念其忠勇,加之楚平倒台后兵部需得力干将整顿,特擢升其为兵部侍郎,授以实权。
一时间,谢将军风头无两,成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。
然而,他心中却无多少畅快,反而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
他亲自登门,向那位楚小姐道谢。
“楚小姐……”站在花厅中,谢长飞看着眼前依旧素衣淡妆、却仿佛脱胎换骨的女子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辞。
她眉宇间那份沉静从容,以及隐隐流露的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,与昔日那个在相府中需要“小心提防”、看似柔弱无助的孤女判若两人。
“谢将军不必客气。”
楚寒雁并未让他说完,语气疏离而客气,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,
“将军秉公执法,为国除奸,乃是分内之事。寒雁不过是恰逢其会,说了几句该说的话而已。如今尘埃落定,将军前程似锦,寒雁一介女流,别无他求,只愿在此安度余生,图个清静。”
她轻描淡写,将自己在扳倒楚平过程中的所有作用与功劳抹去,言语间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,疏远而淡漠。
谢长飞看着她,心中并无多少升迁的喜悦,反而涌起一股空落落的感觉。
他知道,她绝不可能就此“安度余生”。她像一只早已织就无形巨网的蜘蛛,安静地潜伏在自己的领地,冷静地观察着,等待着下一个猎物,或者……下一个契机。
他猜得没错。
此刻,楚寒雁的书房内,烛火通明。她正听着汀白低声汇报与二皇子度作初步接触的进展。
“二皇子对小姐通过中间人递去的、关于三皇子暗中结交陇西边将的消息非常感兴趣,反复确认了来源可靠性。”
汀白语速平稳,“他通过隐秘渠道回复,暗示希望能与小姐当面一谈,确认合作事宜。”
楚寒雁纤细的指尖在铺开的舆图上缓缓移动,最终停留在皇城的位置,轻轻一点,语气淡然无波:
“回复他,三日后,酉时三刻,城南落霞画舫。”
她需要一个新的,更高的支点。皇帝度金年老体衰,沉疴难起,太子度句地位看似稳固,根基深厚,不易掌控。
而这位素有野心、手段却稍显急躁、在朝中势力单薄的二皇子度作,正是她眼下最佳的选择。
她要做的,从来不是简单的投靠或依附,而是……合作,或者说,是各取所需的相互利用,她要将这位皇子,逐步塑造成能承载她权力野心的模样。
三日后,落霞画舫。
画舫静静泊在暮色笼罩的河心,四周垂着薄纱,隔绝了外界视线。
楚寒雁以一顶轻纱覆面,遮住了大半容颜,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,与二皇子度作隔着一道摇曳的珠帘对坐。
度作年近三十,面容继承了皇家的俊朗,但眉宇间那份固有的傲慢之下,却隐隐透着一丝因野心与现实差距而产生的焦虑。
“楚小姐提供的消息,确实很有价值。”度作开门见山,目光试图穿透珠帘,看清对面女子的真容与情绪,
“不知小姐如此相助,想要本王给予什么回报?”
他习惯于交易,相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效忠。
楚寒雁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,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:“殿下谬赞。寒雁别无所求,只因身份尴尬,树敌颇多,只愿在这京城能有一方安稳立足之地,不受人欺凌践踏。
若殿下能看在寒雁些许微末之功的份上,保我平安,寒雁自然感激不尽,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,持续提供一些……殿下或许需要的‘消息’与‘见解’。”
她刻意放低姿态,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寻求强大庇护、以此换取生存空间的情报提供者,一个略有价值的“工具”。
度作眼中精光一闪,心中快速盘算。一个能以一己之力搅动风云、最终扳倒当朝宰相的女人,
其所拥有的能量、情报网络与心智,绝不止于“寻求庇护”这么简单。他需要她的能力,需要她那隐藏在幕后的力量来弥补他自己的短板。
“楚小姐过谦了。”
度作身体微微前倾,试图施加压力,语气带着诱惑,
“以小姐之能,区区平安,何足挂齿,本王一言便可担保。本王需要的,是能真正助我成就大业的股肱臂膀!若小姐肯倾力相助,运筹帷幄,他日本王若得偿所愿,必不负小姐!荣华富贵,权势地位,皆可与小姐共享!”
他抛出了一个看似美好却空泛的承诺。
空头支票。 楚寒雁心中冷笑,皇室中人的承诺,与她生父楚平当年何其相似。
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受宠若惊般的激动,以及一丝对未来的惶恐:
“殿下如此厚爱,寒雁……寒雁愧不敢当!只是……殿下当知,您所谋之路,艰险万分,一旦踏上,便如逆水行舟,再无回头之日。寒雁一介女流,实在……”
“本王自然知晓其中利害!”度作语气笃定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,
“成王败寇,自古皆然!楚小姐尽可放手施为,背后自有本王担待!”
一场各怀心思的交易,在珠帘摇曳与暮色笼罩中,无声无息地达成。
离开画舫时,夕阳已将天边染得一片血红。
楚寒雁摘下面纱,任由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拂过脸颊,带走方才那一丝伪装的怯懦。
一直隐在暗处护卫的典路低声道:“小姐,二皇子此人,野心外露,性情急躁,恐非善与之辈。与他合作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楚寒雁语气淡漠,眼神却锐利如刀,“他要的是九五至尊的皇位,我要的……是能掌控那至尊之位的力量与权势。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,互相利用罢了。”
她顿了顿,吩咐道,“让汀白开始着手整理太子党羽核心成员的一些‘趣闻轶事’,尤其是那些看似无伤大雅,
却足以动摇其清誉、引发陛下猜忌的。尺度把握好,不必急于抛出,先给我们的二皇子殿下一点实实在在的‘甜头’,让他看到我们的价值。”
“是。”典路领命。
有了楚寒雁这个隐藏在暗处的“军师”及其掌控的午夜飞源源不断提供精准情报与毒辣计策,二皇子度作如同猛虎添翼,一改往日略显莽撞的行事风格。
楚寒雁提供的消息总是能先人一步,直击太子党羽的要害。几次三番,太子精心布置的局被提前拆解,意图拉拢的重臣被半路截胡,甚至一些隐秘的过失也被适时揭出,让太子在朝堂之上连连失分,应对失措,焦头烂额。
反观二皇子,则趁机步步为营,拉拢人心,势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膨胀,俨然形成了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。
楚寒雁始终隐藏在幕后,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,通过午夜飞精密操控着一切。她与度作之间的联络采用了最隐秘的方式,单线联系,内容加密,甚至连度作身边最亲近的谋士与侍卫,也只知道殿下近来似乎得到了一位神秘高人的指点,却始终不知这“高人”究竟是何方神圣。
然而,权力的棋局之上,从不缺少敏锐的眼睛。
谢长飞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,以其军人的敏锐和对朝局动态的本能关注,清晰地察觉到了近来风向的异常变化。
二皇子近期的攻势变得极其老辣、精准,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,这绝非度作以往急功近利的风格所能企及。
联想到楚寒雁那远超常人的心智与手段,以及她与度作之间可能存在的、不为人知的联系,谢长飞心中警铃大作。
他深知楚寒雁的可怕,若她当真选择辅佐二皇子,以其智谋与隐藏在暗处的力量,这京城,乃至整个朝堂,恐怕都将被卷入一场更大的、更血腥的风暴之中。
他内心挣扎再三,那份对楚寒雁复杂难言的情愫与对朝局稳定的担忧交织在一起,最终,他还是递了帖子,前往楚寒雁的宅邸拜访。
他需要一个答案,或者说,他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解释。
楚寒雁在花厅接待了他,态度依旧如上次那般,客气而疏离,仿佛两人只是泛泛之交。
“谢将军大驾光临,不知有何指教?”她端坐主位,语气平淡。
谢长飞看着她,摒弃了所有寒暄,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虑:
“楚小姐,明人面前不说暗话。近日朝中风云变幻,二皇子殿下手段频出,招招直指太子要害,风格与以往大相径庭。这背后……可是与小姐有关?”
楚寒雁并未直接回答,而是优雅地端起手边的茶杯,轻轻吹开浮沫,反问道:
“谢将军今日是以兵部侍郎的身份,来质问我一介无权无势的民女?还是以……旧识的身份,来‘关心’寒雁的立场与安危?”
谢长飞被她这一问,顿时语塞。他发现自己竟无法清晰地界定自己此刻的身份与立场。
楚寒雁放下茶杯,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他,那眼神深邃得让人心慌:
“将军,路都是自己选的。寒雁所求,不过是活下去,并且要活得更好,更自在,不再受任何人的摆布与欺凌。
至于这京城的水是清是浑,何时起浪,又与我这只想偏安一隅的女子,有什么干系呢?”
她的话语微微一顿,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,
“倒是将军,如今身居要职,圣眷正隆,更应谨言慎行,恪守臣节。有些浑水,贸然蹚入,恐惹一身是非,甚至……站错了位置,那便悔之晚矣。”
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,浇灭了谢长飞心中最后一丝试探的火焰。
谢长飞看着她,只觉得两人之间,不知从何时起,已隔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。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怜悯、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,而是已然成为了一个冷静、甚至冷酷的执棋之人。
而他自己,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,成了她这盘巨大棋局中,一颗身不由己、前途未卜的棋子。
他沉默良久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复杂情绪的叹息:“但愿小姐……审时度势,不会……玩火自焚。”
“前途艰险,寒雁自有分寸,不劳将军费心。”楚寒雁端起了茶杯,做出了送客的姿态。
看着谢长飞带着沉重与失落离开的背影,楚寒雁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,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。
谢长飞,你若识趣,便安安分分做你的纯臣良将,我们或可相安无事。若你非要秉持你那所谓的正义,来挡我的路…… 她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,发出规律的、令人心悸的声响。
那你这把已经用过、渐露锋芒的刀,我也只好想办法,好好磨一磨,或者……找个机会,换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