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雷那晚带着高原的风尘和一身疲惫而来,又于凌晨悄然离去,像一场短暂而热烈的梦。郑朋在门后听着引擎声远去,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芝士蛋糕的甜腻和属于田雷的、带着药膏与风沙气息的味道。他按部就班地洗漱,躺下,却莫名地失了眠,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田雷进门时那个紧紧到近乎颤抖的拥抱,和他吻他时,那异常温柔又带着病中灼热的触感。
直到天光微亮,他才迷迷糊糊睡去,临睡前最后确认了一眼手机,田雷在快到他们剧组驻地时发来了报平安的消息:「月月,我到了,放心。你好好睡。」
接下来的两天,郑朋的拍摄日程依旧排得很满。他努力将自己投入陆深的世界,用角色的冷静理智覆盖掉私人的情绪波动。但他总会不自觉地留意手机,田雷的消息变得比之前更简短,有时只是「开工了」或者「收工了」,连之前惯有的絮叨和分享都少了。郑朋能感觉到,高原的拍摄强度和恶劣气候,正在迅速消耗着田雷的精力,而那晚短暂的相聚与奔波,恐怕更是雪上加霜。
果然,在田雷返回高原驻地后的第三天晚上,郑朋刚结束一场夜戏,回到暂时还是他一人的房间,就接到了田雷发来的视频邀请。接通后,屏幕那头的景象让郑朋的心微微一沉。
田雷靠在宾馆房间的床头,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,嘴唇干裂,眼皮沉重地耷拉着,连那头总是精神抖擞的硬发都似乎蔫了下去。他努力想对郑朋挤出一个笑容,却显得有气无力。
“月月……收工了?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,几乎难以辨识。
“嗯。”郑朋应道,眉头不自觉地蹙紧,“你发烧了?”
“可能……有点。”田雷含糊地承认,眼神有些涣散,“没事,吃过药了,睡一觉就好。”他说着,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,整个人都跟着震动,看起来脆弱又可怜。
郑朋看着屏幕里他难受的样子,沉默着,手指无意识地收紧。他想起田雷手背上那些冻裂的伤口,想起那晚他沙哑的嗓音和滚烫的额头,一种陌生的、混合着心疼和焦虑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。
“量体温了吗?”郑朋问,声音依旧平静,但语速稍快。
“量了……38度5。”田雷老实地回答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眼神躲闪,“就是普通感冒,月月你别担心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又被一阵咳嗽打断。
郑朋没再说什么,只是盯着屏幕里那个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脆弱的高大身影。过了十几秒,他忽然开口,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:“把你们剧组驻地的具体地址,和你的房间号发给我。”
田雷愣了一下,昏沉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……啊?”
“发给我。”郑朋重复了一遍,语气加重。
田雷虽然病得迷糊,但对郑朋的话有一种本能的顺从。他迷迷糊糊地找到地址,给郑朋发了过去。
“等着。”郑朋说完这两个字,便干脆利落地挂了视频。
田雷看着暗下去的屏幕,脑子一片混沌,隐约觉得月月好像做了个什么决定,但他烧得浑身酸痛,思维迟缓,还没来得及细想,药效上来,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他不知道的是,电话那头的郑朋,在挂断视频后,立刻行动起来。他先是以家里有急事为由,向剧组请了一天假,幸好第二天的戏份可以调整。然后,他快速在网上预订了最早一班前往田雷所在高原城镇的汽车票。接着,他翻出自己带来的小药箱,又根据田雷可能出现的症状,连夜在镇上的药店补充了退烧贴、电解质冲剂、润喉糖和一批高能量的便携食物。最后,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个背包,装上了自己的洗漱用品、一件厚外套,以及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田雷送他的那个便携阅读灯也塞了进去。
做完这一切,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郑朋没有休息,直接赶往汽车站。
一路颠簸,海拔逐渐攀升,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喧嚣变为苍茫的高原戈壁。郑朋靠着车窗,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山,心情异常平静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,这不符合他一贯冷静理智的作风。但他只要一想到屏幕里田雷那副脆弱无助、强撑着的模样,就觉得,他必须来这一趟。
下午三点多,郑朋终于抵达了田雷剧组所在的那个风沙弥漫的高原小镇。按照地址,他找到了田雷入住的那家条件简陋的宾馆。站在房门外,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,敲响了门。
里面没有回应。
郑朋又敲了敲,提高了音量:“田栩宁。”
过了一会儿,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,和一声模糊的应答。门锁“咔哒”一声打开,田雷穿着皱巴巴的睡衣,头发凌乱,脸色比视频里更红,眼神迷茫地看着门外站着的人。
当他的视线聚焦,看清门外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、风尘仆仆却面容清俊的人正是郑朋时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,眼睛瞬间睁大,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幻象。
“月……月月?”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,声音嘶哑得厉害,“我……我是不是烧糊涂了?”
郑朋没理会他的傻话,侧身从他让开的门缝里挤了进去,反手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风沙。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浑浊,混合着药味和病人特有的气息。
他放下背包,转过身,看向还傻站在原地、一副做梦表情的田雷,言简意赅:“躺回去。”
田雷像是被按下了开关,呆呆地依言走回床边,躺下,眼睛却还一眨不眨地跟着郑朋移动,生怕一眨眼,这个幻象就消失了。
郑朋没顾上休息,先去开了半扇窗户通风,然后去洗手间用热水洗了手。他走到床边,伸手,用手背贴了贴田雷的额头。触手一片滚烫。
田雷感受到他微凉的手背,舒服地喟叹一声,下意识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。
郑朋收回手,从带来的药箱里拿出电子体温计,示意田雷夹好。然后,他又拿出退烧贴,撕开包装,动作不算太熟练,却异常轻柔地贴在了田雷汗湿的额头上。
冰凉的触感让田雷激灵了一下,意识清醒了不少。他怔怔地看着郑朋在他床边忙碌,看着他拿出电解质冲剂,用房间里的电热水壶烧水,然后仔细地看着说明兑水,再用勺子轻轻搅动,让粉末完全溶解。
这一切,都真实得不像梦境。
“月月……”田雷的声音带着哽咽,眼眶瞬间就红了,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他挣扎着想坐起来。
郑朋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,端着那杯冲剂走到床边,递给他:“喝了。”
田雷接过杯子,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,滋润了干涩疼痛的咽喉,也暖了他冰冷的手脚,更暖了他那颗因为生病而变得格外柔软的心。他小口小口地喝着,眼睛却一直看着郑朋,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动和依赖。
郑朋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安静地看着他喝,等他喝完,又递过去一杯温水。
“躺下,睡觉。”郑朋命令道,语气不容置疑。
田雷此刻无比乖顺,立刻躺好,拉高被子,只露出一双因为发烧而显得格外湿漉漉的眼睛,眼巴巴地看着郑朋,仿佛生怕他离开。
郑朋没说话,只是伸手,帮他把被角掖好,动作细致。然后,他拿起自己带来的那本《迷雾追踪》的剧本,又拿出那个便携阅读灯,调到最柔和的光线,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低头看了起来。
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,只剩下田雷有些粗重的呼吸声,和郑朋偶尔翻动剧本页面的细微声响。高原下午强烈的阳光被厚厚的窗帘过滤,只剩下昏黄阅读灯下的一小片温暖光晕,笼罩着两人。
田雷看着郑朋在灯下安静的侧影,看着他低垂的长睫和专注的神情,鼻尖萦绕着退烧贴淡淡的薄荷味和郑朋身上带来的、干净清冽的气息。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极致的安宁感和幸福感将他紧紧包裹。身体的病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抚平了。
他没有力气说太多话,只是看着,看着,眼皮越来越沉。在药物和这种极致安心的氛围下,他很快便再次沉入了睡梦中。这一次,他睡得格外踏实,连梦都没有。
郑朋听到他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声,才从剧本中抬起头。他放下剧本,伸手探了探田雷的额头,温度似乎降下去了一点。他轻轻舒了口气。
他没有离开,就继续坐在那里,守着。期间,田雷因为出汗踢掉了被子,他起身帮他重新盖好;田雷渴了无意识地哼哼,他便用棉签蘸了温水,小心地湿润他的嘴唇。
傍晚时分,田雷醒了过来,烧退了大半,人也精神了不少。他一睁眼,就看到郑朋依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就着阅读灯在看剧本,姿态和他睡着前几乎一模一样。
“月月……”他轻声唤道,声音虽然还哑,但有了些力气。
郑朋抬起头,看向他: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好多了。”田雷看着他,心里软成一片,忍不住伸出手,想去拉郑朋的手。
郑朋看着他伸过来的手,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躲开,任由他温热,还有些虚软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指尖。
“饿不饿?”郑朋问。
田雷老实地点头。
郑朋便起身,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在镇上买的、还温热的粥和小菜,以及那些容易消化的点心。他支开床上小桌,将食物一一摆好。
田雷靠着床头坐起来,看着郑朋为他张罗这一切,心里那份感动再次汹涌而来。他吃着清淡却暖胃的粥,看着坐在对面安静陪着他的郑朋,只觉得这次生病,简直因祸得福。
吃完东西,郑朋收拾了餐具,又督促田雷吃了药。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高原的夜晚,寒气逼人。
“月月,”田雷看着郑朋,眼里充满了不舍和担忧,“你……你晚上住哪儿?这边条件差,而且……”
“我今晚留在你这里照顾你。”郑朋打断他,语气平淡,“等你退烧了我就走。”
田雷闻言,先是松了口气,随即又涌上巨大的失落。他不想让月月走,但他也知道,月月有自己的工作。
这一晚,郑朋就在田雷的房间住下了。宾馆条件有限,只有一张大床。郑朋洗漱后,穿着自己的睡衣,在床的另一侧和衣躺下,与田雷隔着一段距离。
田雷虽然退烧了,但身体还虚,闻着身边传来的、郑朋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,他只觉得无比心安。他不敢造次,只是小心翼翼地,在黑暗中,将自己的手,轻轻覆盖在了郑朋放在身侧的手背上。
郑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却没有抽回手。
黑暗中,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,手背相贴,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存在。
“月月,”田雷在黑暗中轻声说,“谢谢你。”
郑朋没有回应,只是过了一会儿,轻轻翻了个身,变成了侧卧,面向田雷的方向。这个细微的动作,让田雷的心瞬间被巨大的甜蜜填满。
他悄悄地,更紧地握住了郑朋的手,十指慢慢交缠。
这一次,郑朋没有拒绝。
窗外是高原凛冽的风声,窗内是两人交错的平稳呼吸和紧密相握的手。病中的脆弱与突如其来的陪伴,让这份安静下的亲密,显得格外珍贵与深沉。他们不需要更多言语,仅仅是分享同一片空气,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,便已胜过于言万语。这一夜,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小镇上,爱是沉默的守护,是交握的双手,是病榻边不曾熄灭的那盏小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