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眼，像一道极寒的冰流，瞬间冻结了陆清欢血管里所有沸腾的愤怒和咆哮的不甘。
他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、空荡荡的玻璃门，仿佛看到了两个世界之间竖起的一道无形屏障，坚不可摧，冰冷彻骨。阳光依旧明媚，街道依旧喧嚣，但他却感觉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上，呼啸而过的不是风，是她那视若无睹的冷漠。
她没有说话，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。那种彻底的、居高临下的无视，比任何恶毒的言语或轻蔑的嘲讽，都更具摧毁力。它无声地宣告：你，以及你所珍视、所痛苦的一切，在我这里，不值一提。
陆清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阴暗阁楼的。
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，熟悉的沉闷气息混杂着颜料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，这一次，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。他背靠着门板，缓缓滑坐在地，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。
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刚才的画面——她精致的侧脸，冷漠的转身，消失在门后的决绝背影。
“尘埃……”
他低声念出这个词，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原来，这就是他在她眼中的定义。一粒甚至引不起她丝毫兴趣，随手便可拂去的尘埃。
可是，这粒尘埃，也有自己的世界，也有想要守护的珍宝，也会……痛。
一种深沉的、近乎绝望的疲惫感淹没了他。连愤怒都显得那么徒劳，那么可笑。你如何向一片天空质问，为何不垂怜一尾濒死的鱼？
他的目光，再次落在那幅《游鱼空舞》上。
画中的鳐鱼，依旧在破碎的星辉间舒展着身姿，那优雅的舞态，此刻看来却像一种无声的、倔强的反抗。即使知道天空不是归宿，即使知道每一次舞动都可能带来更快的消亡，它依然在舞。
为什么？
因为停止舞动，便意味着真正的死亡。意味着向这冰冷的、既定的命运，俯首称臣。
陆清欢猛地站起身。
他走到画架前，扯下上面那些混乱、失败的色块，重新钉上一张全新的、巨大的画布。他拿起调色盘，这一次，他没有犹豫，没有挣扎。他直接挤上了大片的酞青蓝、煤黑，混合出一种深邃、压抑的底色，近乎那日雨夜的天空。
然后，他拿起最大的排刷，蘸饱了颜料，近乎狂暴地涂抹在画布上。
他不是在描绘，他是在宣泄。
用色彩，用线条，用笔触里蕴含的所有力量，去对抗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无力和绝望。
……
另一边，沈星澜在空荡荡的画廊里踱步。
林薇在一旁详细介绍着设计团队的改造方案：“……这里将打通，做成挑空结构，作为主展示区。那边会设置独立的贵宾鉴赏室和一个小型吧台……”
沈星澜听着，目光却掠过光洁的地板，想象着这里曾经挂满画作的样子。那个叫陆清欢的画家，是在哪个位置，构思他的作品？是在哪片墙角，感受到创作的喜悦或瓶颈？
她眼前再次闪过他站在街对面的样子。
和酒会上那个拘谨不安的年轻人不同，也和资料照片里那个沉浸在创作中、眼神发亮的画家不同。今天的他，像一头受伤的困兽，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，那双眼睛里……是冰封的火焰。
冰冷，却燃烧着一种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的炽热。
那是一种，她很久很久没有在自己以及周围人眼中看到过的，纯粹而强烈的情感。不掺杂利益权衡，不带有社交面具，只是最原始的痛苦、愤怒和……不甘。
“沈总？”林薇察觉到她的走神，轻声提醒。
沈星澜收回思绪，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：“方案大体可以，但在艺术感的营造上还需要加强。这里不能只是一个冰冷的展示空间，它需要……灵魂。”
“灵魂？”林薇有些困惑。
“去搜集一些本土、有潜力但尚未被主流完全认可的艺术家作品资料，包括他们的创作理念。”沈星澜下达指令，语气不容置疑，“也许，我们可以引入一些不一样的元素。”
“是，沈总。”林薇虽然不解，但还是迅速记下。
走出画廊，坐回车里，沈星澜摘下墨镜，揉了揉眉心。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倒退，那个站在阴影里的、眼神冰封火焰的身影，却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，挥之不去。
她拿出平板，点开林薇刚刚发来的、关于陆清欢的详细资料。
里面包含了他的一些作品图片。除了那幅《墙角的野草》，还有一些风景和人物习作。笔触大胆，色彩浓郁，充满了蓬勃的、几乎要溢出画面的生命力，与他在街边那副绝望的样子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。
其中一幅小稿，画的是一条在溪流中逆流而上的鱼，水花四溅，姿态倔强。
沈星澜的目光在那幅小稿上停留了许久。
她关掉平板，靠在椅背上，闭上眼睛。
商业决策没有问题。收购、改造、提升品牌价值，每一步都符合逻辑和利益。
但为什么，心里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滞涩感？
像精密仪器里混入的一粒微尘，不影响运转，却提示着某种不完美。
她试图将这丝异样归因于对潜在艺术资源的评估，或者是对一个“有才华的失败者”惯常的、微不足道的惋惜。
仅此而已。
……
阁楼里，时间再次失去了刻度。
陆清欢不吃不喝，像着了魔一样，疯狂地在那张巨大的画布上涂抹着。
他没有构思，没有草图，完全凭借着一股本能和冲动。深蓝色的背景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，扭曲的笔触像是风暴中的海草，狂乱地舞动。他用刮刀堆砌起厚重的颜料，形成压抑的、如同山峦般的肌理；又用细笔勾勒出纤细却坚韧的线条，如同在绝望中挣扎的神经。
他画得手指痉挛，画得眼睛布满血丝，画得汗水浸透了衣衫，混合着颜料黏在皮肤上。
他不再去想沈星澜，不再去想被毁掉的画展，不再去想渺茫的未来。
他的世界里，只剩下眼前的画布，和内心深处那股必须要宣泄出来的、黑暗而澎湃的力量。
当最后一道近乎撕裂画布的尖锐线条落下时，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，踉跄着几乎摔倒。
他喘着粗气，看着眼前这幅完成的作品。
没有优雅的星空，没有灵动的游鱼。
只有一片混沌、狂暴、充满毁灭气息的“场”。色彩在咆哮，线条在尖叫，整个画面充满了巨大的张力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痛苦。它不美，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，但它无比真实，真实地记录了他灵魂深处刚刚经历的那场海啸。
这幅画，没有名字。
它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呐喊。
他虚脱般地坐倒在地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看着这幅画，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，笑声沙哑，带着泪意。
他好像……把那份几乎要杀死他的痛苦，封印在了这画布之上。
就在这时，被他扔在角落、电量早已耗尽的手机，屏幕忽然微弱地亮了一下，然后彻底归于黑暗。
他并不知道，就在几分钟前，阿杰试图联系他，想告诉他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——之前一直拒绝他们的一家知名商业画廊，刚才突然松口，表示可以“谈一谈”关于承接他个展的事情。
而那家画廊的背后，似乎隐约有着星澜文化艺术基金刚刚建立起来的、尚不为人知的合作关系。
一粒微小的火星，已然落下。
只是不知，它将点燃的是希望，还是更深的纠缠与毁灭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