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清欢是被持续不断的、沉重的敲门声从昏睡中拽出来的。
他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蜷缩了多久，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透支让他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状态。那幅刚刚完成的、充满狂暴气息的画作依旧立在画架上，像一头沉默的怪兽，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未散的余威。
敲门声还在继续，夹杂着阿杰焦急的喊声：“清欢！陆清欢！你在里面吗？开门！我知道你在！”
他挣扎着爬起来，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酸痛。踉跄着走到门边，拔开锈迹斑斑的门闩。
门猛地被推开，阿杰带着一身室外的阳光和微尘闯了进来，脸上混杂着担忧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“我的祖宗！你吓死我了！电话打不通，消息也不回，我还以为你……”阿杰的话说到一半，戛然而止。他的目光被画架上那幅巨大的新作牢牢吸住，嘴巴微微张开，脸上的兴奋凝固，逐渐转为一种震惊甚至……惊骇。
“这……这是你画的？”阿杰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太强了。混乱、黑暗、痛苦，却又带着一种 raw（原始）、未经雕琢的强大力量，像要把观者的灵魂也一并拖入那个狂暴的漩涡。这与陆清欢以往那些或灵动、或静谧、或充满生命韧性的风格截然不同。
陆清欢没有回答，只是走到角落的水龙头边，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，刺骨的冰凉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
“你没事吧？”阿杰收回目光，担忧地看向他苍白憔悴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“死不了。”陆清欢的声音沙哑得厉害，“找我什么事？”
阿杰这才想起正事，脸上重新浮现出兴奋之色：“好事！天大的好事！‘镜界画廊’你知道吧？就是那家从来瞧不上我们这种独立画家、门槛高得要死的顶级商业画廊！他们的艺术总监刚才主动联系我了！”
陆清欢动作一顿，抬起湿漉漉的脸，看向阿杰，眼中是难以置信的茫然。“镜界画廊”？那个对他来说如同艺术圣殿般遥远的存在？怎么会……
“他们怎么说？”
“他们说，看到了你之前在一些小型展览和网络上的作品，非常欣赏你的才华和独特的艺术语言，”阿杰激动地搓着手，“他们表示，有兴趣接手你之前的个展策划，并且愿意提供最好的展厅和宣传资源！就在他们主馆！”
巨大的、不真实感笼罩了陆清欢。这简直像是在沙漠中濒死的人，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洲，美好得如同海市蜃楼。
“条件呢？”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商业画廊不是慈善家，尤其是“镜界”这种级别的。
阿杰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，露出一丝复杂：“他们希望……能亲自和你面谈，关于展览的主题和作品筛选。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两点。”
明天下午两点。如此急切。
陆清欢的心缓缓下沉。一个模糊的，却让他脊背发凉的猜测浮上心头。
“他们……还说了什么吗？比如，关于这次合作，有没有提到什么……背景？”他试探着问，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。
阿杰犹豫了一下，似乎在斟酌措辞：“总监提了一句，说这次合作，也符合他们新合作伙伴‘星澜文化基金’挖掘本土艺术新锐的理念……”
“星澜”两个字，像烧红的烙铁，狠狠烫在了陆清欢的神经上。
果然。
所有的困惑、不真实感，瞬间有了答案。
不是命运的垂青，不是才华终于被看见。
是施舍。
是那个亲手摧毁他世界的女人，在将他打入谷底之后，又漫不经心抛下的一根绳索。或许是为了平息那微不足道的愧疚，或许是为了装点她那个“文化艺术基金”的门面，显示其“包容”与“眼光”。
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辱和尖锐讽刺的情绪，猛地冲上他的头顶，让他眼前阵阵发黑。
他几乎能想象出沈星澜坐在她那高高的王座上，用她那冷静无波的声音下达指令——“给那个画家一个机会。” 轻描淡写，如同吩咐秘书去买一杯咖啡。
他的艺术，他的梦想，他视若生命的东西，在她那里，只是一件可以用来妆点门面、体现她“胸怀”的工具。
“告诉他们，我不需要。”陆清欢的声音冷得像冰，斩钉截铁。
阿杰愣住了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：“清欢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？这是‘镜界’！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！有了他们的资源，你完全可以一飞冲天！之前所有的困境都能迎刃而解！”
“我说了，我不需要！”陆清欢猛地转过身，眼神里是阿杰从未见过的、近乎偏执的愤怒和决绝，“尤其是，不需要她的施舍！”
“这不是施舍！这是机会！”阿杰也急了，“就算……就算背后有星澜的因素，那又怎么样？重要的是你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到！重要的是你的画展能办成！清欢，别犯傻！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！自尊不能当饭吃！”
“没有自尊的艺术，还是艺术吗？”陆清欢盯着他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那和摆在橱窗里明码标价的商品有什么区别？我的画，不是她沈星澜用来彰显品味的装饰品！”
“你……”阿杰指着他，气得浑身发抖，“你清高！你了不起！那你就在这个破阁楼里抱着你的自尊发霉吧！我不管了！”
阿杰摔门而去，巨大的声响在逼仄的阁楼里久久回荡。
陆清欢僵在原地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、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驯服的兽。
他走到那幅新画前，看着画布上那些狂暴的、痛苦的笔触，仿佛看到了自己此刻支离破碎的灵魂。
接受吗？
接过那根带着屈辱印记的橄榄枝，在他的“敌人”提供的舞台上，展出他用痛苦和绝望浇灌出的作品？这算什么？一种讽刺？还是一种投降？
拒绝吗？
继续被困在这绝望的囚笼里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艺术生命一点点枯萎，让那场未竟的舞，彻底沦为一场无人知晓的、寂静的消亡？
哪一个选择，更像凌迟？
……
镜界画廊的会客室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。
沈星澜坐在舒适的沙发上，手里端着一杯秘书奉上的清茶，目光平静地听着镜界的艺术总监，一位穿着时尚、言辞精干的中年女士，热情地介绍着他们对陆清欢个展的初步构想。
“……我们觉得，‘游鱼空舞’这个意象非常棒，完全可以作为整个展览的主题。它既有东方的诗意美学，又蕴含了现代性的矛盾与张力，非常符合陆先生作品给我们的感觉……”总监口若悬河，不时观察着沈星澜的脸色。
沈星澜微微颔首，不置可否。她的目光掠过会客室窗外明亮展厅里陈列的、价格不菲的艺术品，思绪却有些飘远。
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有些冲动，甚至不符合她一贯的利益最大化原则。她只是……不想再看到那双冰封火焰的眼睛，出现在街角的阴影里。
那会让她想起一些，她早已强迫自己遗忘的东西。比如，梦想纯粹的样子，比如，被现实碾碎时的无声呐喊。
她需要一个理由，一个能说服自己，也符合商业逻辑的理由，来“扶植”这个画家。而“镜界”的合作，无疑是最体面、最专业的选择。
“具体的展览事宜，你们是专家，按流程操作即可。”沈星澜放下茶杯，语气平淡，“星澜基金只作为支持方，不直接干预艺术决策。”
“明白，明白！沈总请放心，我们一定会打造出一场精彩的艺术盛宴，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和陆先生的才华！”总监连忙保证。
这时，总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，她看了一眼，脸色微变，有些尴尬地看向沈星澜。
“沈总，刚刚……陆清欢的经纪人回复，说……陆先生本人，拒绝了这次合作邀约。”
会客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。
沈星澜端着茶杯的手，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。
拒绝了？
这个结果，有些出乎她的意料。在她预设的剧本里，这应该是一个他无法拒绝、感恩戴德的机会。她调查过他的处境，山穷水尽，走投无路。
是阿杰没有传达清楚？还是……那个画家，有着超出她预估的……骄傲？
一种极其细微的、被冒犯的感觉，如同水面的波纹，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漾开，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兴味所取代。
有意思。
她想起资料里那条逆流而上的鱼，想起街边那双冰封火焰的眼。
看来，这尾鱼，比她想象中还要……倔强。
“知道了。”沈星澜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褶，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澜，“尊重艺术家的选择。”
她走向门口，步伐从容。
只是，在离开画廊，坐进车里之后，她对着前排的林薇，淡淡地吩咐了一句：
“把明天下午两点之后的时间空出来。”
她倒想亲自看看，这尾宁愿在干涸的泥沼里挣扎，也不肯接受她“恩赐”的鱼，骨头到底有多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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