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杰走后的阁楼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。那扇被摔上的门，仿佛隔断了最后一丝与外界的联系，也隔断了所有嘈杂的、属于现实的声音。
陆清欢背靠着冰冷的门板，缓缓滑坐在地。愤怒的潮水退去后，留下的是更加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空茫的虚无。他拒绝了。干净利落，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。
可然后呢？
然后，他依旧被困在这个方寸之地，面对着一个看不到未来的明天。那根带着倒刺的绳索被他亲手斩断，哪怕它会将自己勒得血肉模糊，他也无法忍受被它牵引着，去向那个女人的方向。
他的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刚刚完成，墨迹未干的新作上。混沌，狂暴，充满毁灭性的力量。它像一面镜子，映照出他内心刚刚经历的那场灵魂海啸。他给它取了个名字——《困兽》。
不是游鱼，是困兽。
鱼还向往着天空，而兽，只挣扎于牢笼。
他扯了扯嘴角，一个苦涩而自嘲的弧度。这就是他的现状，最真实的写照。
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，从下午到黄昏，阁楼里的光线逐渐暗淡，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城市贪婪的霓虹吞噬。他没有开灯，任由自己被黑暗包裹，仿佛这样才能与画中那头绝望的困兽融为一体。
饥饿和干渴开始发出生理性的信号，但他懒得动弹。精神的剧痛麻木了肉体的感知，或者说，肉体的痛苦此刻反而成了一种精神折磨的佐证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与阿杰粗暴敲门截然不同的、克制而规律的敲门声响起。
叩，叩叩。
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，在寂静的阁楼里清晰可闻。
陆清欢的心脏猛地一跳。
不是阿杰。阿杰不会这样敲门。
会是谁？房东？还是……
一个荒谬而尖锐的猜测，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脑海。不可能。她怎么会来这里？这不符合她的身份，她的规则。
他屏住呼吸，没有动。
门外的敲门声停顿了片刻，似乎在等待。然后，再次响起。依旧是那样的节奏，不疾不徐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，仿佛敲门的人笃定他在里面，并且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回应。
陆清欢攥紧了拳头，指甲陷进掌心。他不想开门，不想见到任何可能来自那个世界的人。他只想把自己和这头《困兽》一起，埋葬在这片黑暗里。
然而，门外的人显然不打算放弃。在短暂的沉默后，一个他绝不想听到的，清冷而熟悉的女声，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，声音不大，却字字清晰：
“陆清欢先生，我是沈星澜。”
“……”
世界，在那一刻，彻底静止。
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真的是她！她怎么会来？她来做什么？看他如何狼狈？如何在她施舍的“机会”面前，可笑地维护着那点可怜的自尊？
屈辱、愤怒、还有一种被侵犯领地的警惕，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。
他依旧没有动，像一尊凝固在黑暗里的石像。
门外的沈星澜，似乎也并不意外他的沉默。她站在肮脏、堆满杂物的楼道里，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。身上昂贵的高定套装和手中拎着的限量款手包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突兀。她微微蹙了下眉，不是因为环境，而是因为里面那片死寂般的抵抗。
林薇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，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不解。她不明白，沈总为何要亲自来这种地方，见一个如此不识抬举的画家。
“我知道你在里面。”沈星澜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平静无波，听不出任何情绪，“关于‘镜界’的合作，我想我们可以谈谈。”
谈谈？
陆清欢几乎要冷笑出声。有什么好谈的？在她决定收购画廊，毁掉他画展的时候，可曾想过要和他“谈谈”？在她居高临下地施舍那个“机会”的时候，可曾想过要“谈谈”？
现在，在他拒绝了之后，她屈尊降贵地来到这里，说要“谈谈”？
这更像是一种胜利者的巡视，一种对他最后防线的试探。
他猛地站起身，动作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踉跄。他走到门边，手放在门闩上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一股强烈的、想要撕碎一切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。
他想打开门，想对着那张冷漠完美的脸，吼出他所有的愤怒和质问。
但最终，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压下了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野兽。
他不能。不能在她面前，彻底失态，沦为一场可悲的闹剧。
他猛地拉开了门闩。
吱呀——
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，缓缓向内打开。
阁楼内昏暗的光线流淌出来，与楼道里同样不算明亮的光线交融在一起。
门外，沈星澜站在那里，身姿挺拔，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有些模糊，但那份与生俱来的清冷和压迫感，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，扑面而来。
门内，陆清欢站在阴影里，脸色苍白，头发凌乱，衣服上沾着斑驳的颜料，像一头刚从泥沼里挣扎出来的、伤痕累累的困兽。
两个世界，以这样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，再次碰撞。
沈星澜的目光，越过陆清欢，首先落在了他身后画架上那幅巨大的《困兽》上。即使光线昏暗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，那幅画所散发出的狂暴、痛苦和挣扎，也如同实质般撞击着她的视觉神经。
她的瞳孔，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。
那不再是她在资料上看到的、充满生命力的野草或逆流的鱼，也不是酒会上那个拘谨的年轻人，甚至不是街边那个眼神冰封火焰的愤怒者。
这是一种更深层、更赤裸、也更危险的……灵魂的嘶吼。
她原本准备好的、关于合作与利益的公式化说辞，在接触到这幅画的瞬间，竟有些滞涩，难以出口。
她的目光，缓缓从画作移回到陆清欢脸上，对上了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那里面，没有了冰封的火焰，只剩下了一片寸草不生的、燃烧后的荒原，以及一种近乎与敌人同归于尽的、绝望的平静。
“沈总大驾光临，”陆清欢率先开口，声音嘶哑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、摇摇欲坠的平静，“有何贵干？”
沈星澜看着他，看着这个站在艺术与毁灭边缘的年轻男人，第一次，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超出她掌控范围的东西。
她来这里，原本是为了说服，或者，是为了验证某种猜测。
但现在，她发现，她面对的，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可以谈判的对手。
而是一个，用整个灵魂在向她发出无声诘问的……艺术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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