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星澜离开了，带走了她身上那股清冷昂贵的香气，也带走了她那些如同冰锥般刺入骨髓的话语。但阁楼里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轻松，反而更加粘稠、沉重，仿佛她留下的每一个字都拥有了实体，悬浮在昏暗的光线里，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。
陆清欢背靠着墙壁，坐在地上，久久没有动弹。
“舞台已经在那里。”
“没有人会永远等待一出不肯开幕的戏。”
“真正的强大，是利用规则守护珍视的东西。”
“如果你的艺术脆弱到需要绝对的‘纯洁’……被淘汰也是理所当然。”
这些话语，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回响，不是咆哮，而是冷静的、不带感情的陈述，却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具摧毁力。它们像手术刀，精准地剥离了他用愤怒和痛苦构筑的外壳，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、犹豫不决的核心。
他恨她的冷静，恨她的理智，恨她将一切都简化为冰冷的价值和规则。可偏偏，他无法彻底驳斥她的话。
他环视着这个囚笼般的阁楼。散乱的画作，干涸的颜料，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。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吗？让他的艺术，他视若生命的东西，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腐烂，成为他可笑尊严的殉葬品？
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《困兽》上。
画中的狂暴与挣扎，此刻看来，竟带上了一丝……虚张声势的意味。仿佛所有的嘶吼，都只是为了掩盖内核深处的无力和恐惧——对现实的恐惧，对失败的恐惧，对……失去“纯粹”的恐惧。
沈星澜说得对，他或许真的在害怕。害怕一旦接受了那个舞台，他的作品就不再仅仅属于他自己，害怕它们会被打上资本的烙印，害怕旁人的指指点点，害怕最终迷失在别人的评判和规则里。
他将自己困在这里，用拒绝来维护一种虚假的、不堪一击的“纯洁”。
那幅被牛皮纸包裹的《游鱼空舞》静静地靠在墙角。他曾以为那代表着超越与自由，现在却觉得，那更像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。鱼，真的能在天空舞蹈吗？还是注定会坠落，会窒息？
一种深沉的疲惫感，如同冰冷的海水，漫过他的头顶。与沈星澜的对峙，与内心痛苦的撕扯，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。
他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，直到窗外的霓虹逐渐黯淡，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下来。
他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，他站在一个空旷无边的舞台上，灯光刺眼，台下座无虚席，却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容。他想要跳舞，身体却沉重如铁，他想开口歌唱，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舞台开始崩塌，他从高处坠落，而沈星澜就站在崩塌的边缘，冷漠地俯视着他，如同俯视一粒尘埃。
他猛地惊醒，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。
天光微熹，一丝灰白的光线透过肮脏的天窗，勉强照亮了阁楼内的轮廓。《困兽》依旧沉默地立在画架上，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下，少了几分夜里的狰狞，多了几分沉重的悲哀。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，走到那个几乎已经空了的水龙头前，再次用冷水泼脸。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，混沌的思绪似乎清晰了一些。
他看向角落里那幅《游鱼空舞》，鬼使神差地，他走过去，慢慢拆开了包裹的牛皮纸。
幽蓝的星空，透明的鳐鱼，破碎而晶莹的光斑……画中的世界依旧静谧，充满了某种不真实的、忧伤的浪漫。
舞台……坟墓……
沈星澜的话语再次浮现，但这一次，少了几分尖锐的刺痛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拷问。
他真的要选择坟墓吗？
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，为了对抗那个冷漠的女人，就放弃让他的“困兽”咆哮于世人面前的机会？放弃让那尾渴望“空舞”的鱼，至少有机会跃出水面，看一眼真实天空的机会？
哪怕那片天空，是由她提供的。
一种极其缓慢，却带着决绝意味的念头，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，终于顶开了沉重的泥土，探出了一丝脆弱的嫩芽。
他走到窗边，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街道，早点摊升腾起温热的白气，行色匆匆的人们开始为生计奔波。这是一个真实、粗糙，却充满生命力的世界。他的艺术，难道只能存在于真空，而不能与这个世界，发生哪怕一点带着疼痛的碰撞？
他转过身，目光再次扫过《困兽》和《游鱼空舞》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无论他如何选择，他都无法回到过去了。那个只存在于自己理想水域中的陆清欢，从画廊被夺走的那一刻起，就已经死了。
现在的他，要么随着残骸一起沉没，要么……抓住一块可能带着屈辱的浮木，先爬上岸，哪怕上岸之后，面对的可能是另一场战争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，空气中混杂的灰尘和颜料味，此刻闻起来，竟有种熟悉的、让他心脏微微抽痛的感觉。
他走到那个电量耗尽的手机旁，插上电源。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，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屏幕亮起，信号接入，几条阿杰发来的、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未读短信跳了出来。
他没有点开，而是直接拨通了阿杰的电话。
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，那边传来阿杰带着睡意和焦虑的声音：“清欢？你怎么样了？你吓死我了！我昨天……”
“阿杰，”陆清欢打断了他，声音平静得出奇，带着一种耗尽所有情绪后的沙哑，“联系‘镜界’画廊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，然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：“你……你答应了？！清欢，你想通了？！太好了！我就知道！我马上联系！立刻！马上！”
“等等，”陆清欢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眼底是一片荒凉而坚定的废墟，“告诉他们，展览可以谈。但我有一个条件——”
他顿了顿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：
“展览主题，就用《游鱼空舞》。”
他要让所有人看到，这尾鱼，是如何在她提供的天空下，跳着这支注定艰难，甚至可能窒息的舞。
这不是妥协。
这是宣战。
用他最珍视的艺术，向她，也向这个冰冷的世界，吹响的、沉默的号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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