决定一旦做出,像按下了一个无法回撤的开关,整个世界的齿轮都仿佛随之加速转动起来。
阿杰的效率高得惊人。几乎是在陆清欢挂断电话的半小时后,他就已经和“镜界”画廊重新搭上了线,并且迅速敲定了初次正式会谈的时间——就在当天下午。
这一次,陆清欢没有让自己继续沉溺在阁楼的阴暗和自怜里。他强迫自己洗了个冷水澡,刮干净了满脸的胡茬,翻找出唯一一套还算得体的、略显陈旧的深色西装。镜子里的男人,脸色依旧苍白,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血丝,但那双眼睛深处,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,正在一点点重新点燃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、近乎悲壮的决绝。
当他和阿杰再次踏入“镜界”画廊那间明亮、设计感十足的会客室时,心境与之前已截然不同。没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,也没有了被施舍的屈辱,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。
镜界的艺术总监,那位姓王的中年女士,热情依旧,但言辞间明显多了几分审慎和探究。她显然已经知晓了陆清欢之前的拒绝,以及沈星澜亲自过问的背景。这让她面对陆清欢时,态度更加微妙,既有对“关系户”的客气,也有对艺术家本身才华(以及不可预测性情)的评估。
“陆先生,阿杰先生,欢迎欢迎。”王总监笑容得体,“关于展览,我们初步构想是以‘游鱼空舞’为核心主题,打造一个充满诗意与矛盾张力的沉浸式空间。不知道陆先生对展览的具体呈现,有什么想法?”
陆清欢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的目光扫过会客室窗外那些光洁的展厅墙壁,那里未来将挂上他的画作。他的画,那些诞生于阁楼昏暗光线下的、充满了痛苦、挣扎、梦想与呐喊的灵魂碎片,将要在这里,接受无数陌生目光的审视,被贴上价格的标签,被评头论足。
一种本能的不适感再次涌上喉咙。
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那点不适,开口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:
“《游鱼空舞》是主题,但不仅仅是诗意。”他看向王总监,“我希望展览能完整呈现一个过程——从‘水域’的徜徉,到试图跃入‘天空’的挣扎,再到……”他顿了顿,脑海中闪过《困兽》那狂暴的画面,“再到面对现实壁垒的困顿,甚至……毁灭。”
王总监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。她预想的是更唯美、更符合市场口味的“艺术与梦想”,而不是如此赤裸的“挣扎与困顿”。这听起来……有些冒险。
“陆先生的想法很有深度,”她斟酌着用词,“不过,我们或许可以更侧重‘空舞’的浪漫与超越性,这样更容易引发观众的共鸣和……”
“王总监,”陆清欢打断了她,目光直视过去,“如果只是为了引发‘共鸣’和‘向往’,市面上有无数更合适的选择。我的画,表达的就是真实的痛苦和矛盾。如果‘镜界’无法接受这种真实,那么合作或许没有必要继续。”
他的话掷地有声,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、近乎偏执的坚持。
阿杰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他一脚,脸上挤出一个打圆场的笑容:“王总监,清欢的意思是,希望展览能更忠于他的创作内核,这也是他作品的独特价值所在,您说对吧?”
王总监看着陆清欢那双不容妥协的眼睛,又想起沈星澜那边模糊却明确的支持态度,心里迅速权衡着。最终,职业素养和对“上面”意图的揣测占据了上风。
“我明白陆先生的意思了,”她重新露出专业的微笑,“忠于艺术家的创作本源,确实是我们‘镜界’一直秉持的理念。我们会根据您的想法,重新调整策展方案,力求最大限度地呈现您作品中的……力量感。”
会谈在一种表面和谐、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进行。关于作品筛选、展厅布局、灯光设计、宣传口径……每一个细节,陆清欢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执着和挑剔。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安排的、默默无闻的小画家,而是一个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,并且不惜以合作破裂为代价来捍卫自己艺术表达权的“麻烦”艺术家。
阿杰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,却又隐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。他熟悉的那个陆清欢,那个对艺术有着近乎洁癖般坚持的陆清欢,似乎在这场毁灭性的打击后,以一种更坚硬、更锋利的姿态,重新站了起来。
……
接下来的日子,陆清欢几乎将“镜界”画廊当成了第二个工作室。他亲自参与布展的每一个环节,从画作的悬挂高度、角度,到灯光照射的明暗、色调,甚至展厅内背景音乐的选择,他都提出了苛刻的要求。
他将展览路线设计成了一条充满隐喻的路径。
入口处,是《游鱼空舞》以及他早期一些色彩明快、笔触流畅,充满生命力的作品,象征着自由徜徉的“水域”。
中间部分,色调开始变得沉郁,笔触中出现了更多挣扎和矛盾的痕迹,象征着试图突破界限,跃向“天空”的渴望与阻力。
而最核心的主展厅,只悬挂两幅画——那幅被重新装裱、在射灯下更显震撼的《困兽》,以及另一幅他在阁楼里最新完成的、名为《窒息》的作品。画面上是大片压抑的深蓝与黑色,中央只有一线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银光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尽的黑暗吞噬。
这里,象征着碰撞现实后的困顿、痛苦,以及濒临毁灭的边缘。
这种毫不妥协的、甚至带有“自毁”倾向的布展思路,让画廊的策展团队私下里叫苦不迭。这完全不符合商业画廊追求“美观”、“悦目”的常规操作。但每一次当团队试图提出“优化”建议时,都会被陆清欢毫不留情地驳回。
他的理由只有一个:“要么按我的方式来,要么取消展览。”
消息不可避免地,通过王总监的报告,传到了沈星澜那里。
沈星澜坐在办公室里,听着林薇的汇报,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“所以,他坚持要做一个……充满痛苦和挣扎的展览?”她放下手中的笔,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。
“是的,沈总。王总监那边压力很大,担心这样的主题会影响展览的接受度和……后续的商业价值。”林薇小心翼翼地回答。
沈星澜沉默了片刻。
她想起那个逼仄的阁楼,想起那幅名为《困兽》的画,想起陆清欢那双燃烧着绝望与不屈的眼睛。
他果然……没有让她“失望”。
他没有选择那条更容易的、被包装得光鲜亮丽的路,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、更真实,也更……危险的路。他要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剖开,展示给所有人看。这与其说是一场艺术展览,不如说是一场公开的、对他所遭受一切的控诉,以及……对她无声的挑战。
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:看,这就是你造成的。这就是我,即使在你的规则下,也绝不粉饰太平。
“告诉王总监,”沈星澜抬起眼,目光平静无波,“尊重艺术家的决定。一切,按陆清欢的方案执行。”
林薇愣了一下,随即应道:“是,沈总。”
沈星澜挥挥手,示意她可以出去了。
办公室重新恢复寂静。她走到落地窗前,看着窗外。
她知道,这场展览,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画展。它成了一场无声的角力。陆清欢在赌,赌他的艺术能否在冰冷的商业规则下,杀出一条血路,赌他的“真实”能否撼动这个世界。
而她,竟然有些期待看到结果。
期待看到那尾倔强的鱼,在她提供的这片并不友好的天空下,究竟能舞出怎样的姿态。
是折翼坠落?
还是……真的能撕裂云层?
展览开幕的前夜,整个“镜界”画廊灯火通明,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工作。陆清欢独自一人,站在空旷的主展厅里,看着墙上那两幅巨大的、充满压迫感的《困兽》与《窒息》。
空气中弥漫着新刷墙漆和木材的味道。明天,这里将挤满形形色色的人,好奇的,附庸风雅的,真正懂行的,以及……那个他既想见到,又怕见到的女人。
他深吸一口气,感觉胸腔里那根名为理智和坚持的弦,已经绷到了极致。
明天,就是揭开谜底的时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