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镜界”画廊的开幕夜,灯火璀璨得近乎傲慢。
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内部的喧嚣与光华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夜色,与陆清欢那间阴暗阁楼判若两个星球。西装革履的男士,裙裾摇曳的女士,手持香槟,低声谈笑,空气中弥漫着香水、雪茄以及一种名为“成功”的混合气息。艺术在这里,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社交盛宴,是身份与品味的配饰。
阿杰穿着紧绷的西装,额头冒汗,在门口焦急地张望,既要应付络绎不绝的来宾,又要分神去寻找那个最关键,也最让他忐忑的身影。
陆清欢站在主展厅的入口阴影处,与眼前的光鲜亮丽格格不入。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深色西装,没有打领带,领口随意地敞开,露出嶙峋的锁骨。他没有像阿杰希望的那样,周旋于宾客之间,推销自己,诠释作品。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,像一尊守在自己领土入口的、沉默的哨兵。
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谈笑风生的面孔,掠过他们投向画作的、或好奇、或审视、或漫不经心的眼神。一种冰冷的疏离感包裹着他。这里不是他的世界,从来都不是。他只是将自己最脆弱、最真实的灵魂切片,赤裸裸地悬挂于此,任人评说。
展览的动线如同他预设的陷阱,一步步将观众引入他精心构筑的情感漩涡。
入口处,《游鱼空舞》那梦幻般的蓝色星空吸引了不少目光,引发阵阵低语赞叹。
“真美……”
“很有灵气。”
“这鱼画得真飘逸。”
随着深入,作品的色调逐渐沉郁,笔触中挣扎的痕迹愈发明显,轻松的低语减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更久的驻足和更认真的凝视。有人蹙眉,有人若有所思。
而当人群最终流入那个只悬挂着《困兽》与《窒息》的主展厅时,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。
喧嚣骤停。
巨大的画幅,狂暴的笔触,压抑到极致的色彩,以及画作名称本身带来的心理暗示,形成了一种无形的、强大的压迫感,扼住了每个人的呼吸。
《困兽》中那几乎要破画而出的挣扎与咆哮,《窒息》里那一线濒临湮灭的微光……这不再是悦目的“艺术”,这是赤裸裸的、未经粉饰的灵魂苦难。
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宾客们,此刻大多沉默下来。有人不适地移开目光,有人面露震惊,有人则被那种 raw(原始)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,无法动弹。窃窃私语声变得极其低微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,或者是不知所措的尴尬。
这才是陆清欢想要的效果。他不要廉价的赞美,不要附庸风雅的欣赏。他要的就是这种直面痛苦时的失语与震撼。他要所有人看到,光鲜亮丽的艺术圈层之下,一个真实灵魂的挣扎与煎熬。
“这……太压抑了。”一个穿着华丽晚礼服的女人低声对同伴说,下意识地紧了紧披肩。
“有点……受不了。”同伴附和,目光闪烁。
“但很有力量,不是吗?”一个头发花白、气质沉稳的老者缓缓开口,眼神锐利地扫过画布,“很久没看到这么……不顾一切的作品了。”
赞誉与争议,如同暗流,在寂静的展厅里开始涌动。
陆清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闭了闭眼。观众的每一点反应,都像细小的针,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。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,以及一种病态的快意。
看吧,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“艺术”?这就是被你们那个世界碾压过的,真实的样子。
就在这时,入口处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。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分开,自动让出一条通道。
陆清欢的心脏猛地一缩,倏然睁眼。
她来了。
沈星澜。
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西装套裙,只是颜色换成了更显沉稳的深海军蓝,没有过多的首饰,只在耳垂点缀着两颗小巧的珍珠。她的出现,自带一种让周遭空气降温的气场。她没有看任何人,目光平静地扫过展厅,步伐从容,径直沿着陆清欢设定的动线,向内走来。
王总监立刻迎了上去,脸上堆着恭敬而略带紧张的笑容,低声介绍着什么。
沈星澜微微颔首,脚步未停。她走过入口处那些“唯美”的作品,目光并未过多停留。经过中间那些“挣扎”的画作时,她的脚步略微放缓,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情绪。
然后,她走进了主展厅。
当她看到那两幅巨大的《困兽》与《窒息》时,她的脚步,终于彻底停了下来。
整个展厅的目光,有意无意地,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。所有人都想知道,这位传闻中一手促成此次展览,也是传闻中摧毁了画家原有世界的女总裁,会如何面对这近乎控诉般的作品。
沈星澜站在那里,身姿依旧挺拔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震惊,没有不悦,也没有欣赏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,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分析仪,一寸寸地掠过画布上每一道狂乱的笔触,每一片压抑的色彩。
时间,仿佛在她周身凝固。
陆清欢在阴影里,屏住了呼吸。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,盯着她那双隐藏在平静外表下,不知蕴藏着何种风暴的眼睛。
他看到她站在《困兽》前,看了很久。久到周围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成冰。
然后,她微微侧过头,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,扫向了陆清欢所在的方向。
隔着攒动的人群,隔着璀璨的灯火,隔着两个无法融合的世界。
她的目光,与他骤然相撞。
没有愤怒,没有愧疚,没有挑衅,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清晰定义的情绪。
那是一种……极致的冷静,与一种深不见底的、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。
只是一瞬。
快得让陆清欢几乎以为是错觉。
然后,她便转回了头,仿佛他只是墙上另一幅无关紧要的画。她对身旁的王总监低声说了句什么,便转身,在一众目光的簇拥下,向展厅外走去。
自始至终,她没有对画作发表任何评价,没有与陆清欢有任何交流。
她来了。
她看了。
她走了。
像一场无声的风暴,席卷而过,留下满地狼藉的猜测与死寂的震撼。
陆清欢依旧靠在墙上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双冷静到可怕的眼睛抽走了。
她看到了吗?
她看懂了吗?
她……在乎吗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精心准备的、这场用灵魂作为赌注的“控诉”与“挑战”,在她面前,似乎……轻飘飘地,落空了。
帷幕已经拉开,戏已上演。
但他突然发现,他或许,从未真正了解过,他的对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