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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失语的水域

游鱼空舞

成功,有时候比失败更能摧毁一个人。

尤其当这成功,浸透着无法言说的屈辱和一种灵魂被剥离的虚无感。

画展之后的几天,陆清欢的名字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速度,在特定的圈层里迅速传播开来。“镜界”画廊的门槛几乎被踏破,媒体采访邀约雪片般飞来,阿杰的电话更是从早响到晚,全是藏家、策展人、艺术经纪的咨询和邀约。价格水涨船高,他那些曾经被嗤为“不合时宜”、“过于尖锐”的作品,一夜之间都成了“充满力量”、“直击灵魂”的杰作。

世界仿佛突然对他掀开了热情洋溢的一面。

可陆清欢却感觉自己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,在喧嚣的声浪和刺目的闪光灯下,徒劳地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濒死的窒息。

他搬离了那个阴暗的阁楼。阿杰用预支的画款,为他租下了一个宽敞明亮、带落地窗的高层公寓。公寓崭新、整洁,视野开阔,能俯瞰大半个城市。这里没有灰尘,没有霉味,没有冰冷的墙壁和吱呀作响的门板。

可这里,也没有了颜料肆意挥洒的自由,没有了在困顿中与灵魂赤裸相对的真实。光滑的地板映不出他挣扎的影子,洁白的墙壁承载不了他狂暴的色彩。

他站在空荡荡的画室里,面对着崭新的、一尘不染的画布,手里拿着价格不菲的画笔和颜料,却感到前所未有的……贫瘠。

灵感干涸了。

那股曾经在绝望中支撑着他、逼迫着他将痛苦转化为《困兽》的黑暗力量,在“成功”降临的那一刻,仿佛突然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巨大的、令人恐慌的空白。

他试图画画,画那些媒体和藏家们期望看到的、“陆清欢风格”的作品——充满张力,带着痛苦的诗意。可笔下的线条变得软弱,色彩变得浑浊。他画出来的,只是《困兽》和《窒息》苍白的、拙劣的模仿,空有其形,失了其魂。

因为那份真实的、灼烧着他五脏六腑的痛苦,已经被抽走了。被那个女人的收购行为,被她买下《困兽》的举动,被她那双冷静审视的眼睛,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,抽走了,或者说,扭曲了。

他现在每一次提笔,脑海里都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星澜的脸,浮现出画廊里那些热切又虚伪的目光,浮现出阿杰数着钞票时兴奋的表情。这些杂音,像厚厚的淤泥,堵塞了他通往内心“水域”的通道。

他的“水域”,不再清澈,不再只属于他和他的情感。它被污染了,被注入了名利、算计、以及那个女人的阴影。

他失去了与自己对话的能力。

“……陆先生,您能谈谈《困兽》的创作灵感吗?是否与您个人经历的某些困境有关?”一个举着录音笔的记者,目光灼灼地盯着他。

陆清欢坐在采访间的沙发上,穿着阿杰为他置办的新西装,浑身僵硬。他看着记者那张充满探究欲的脸,看着旁边相机闪烁的灯光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。

困境?个人经历?

他能说什么?说他的困境源于一个叫沈星澜的女人?说他的个人经历就是被资本无情碾压然后又被迫接受其“施舍”的整个过程?

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、模糊的笑容:“艺术创作,源于生活,又高于生活。”

空洞。乏味。标准答案。

记者似乎有些失望,但还是敬业地记录着。

类似的采访,一天有好几场。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,重复着阿杰为他准备的、那些听起来高深又不会出错的套话。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点点掏空,被塑造成一个符合市场期待的、“痛苦天才”的形象。

而那个真实的、在阁楼里对着画布嘶吼的陆清欢,正在渐渐死去。

夜晚,他躺在公寓柔软宽大的床上,却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身下的床垫太过舒适,反而让他无所适从。他怀念阁楼里那张坚硬的行军床,至少在那上面,他的痛苦是真实的,他的失眠是有血有肉的。

他起身,走到落地窗前,看着脚下城市的万家灯火。那些灯火,曾经在阁楼的天窗外,是遥远而冰冷的星辰。如今,它们近在咫尺,却依然照不亮他内心的黑暗。

他想起了那幅被沈星澜买走的《困兽》。

它现在在哪里?被挂在什么地方?她看着它的时候,会想到什么?

这个问题,像一条毒蛇,盘踞在他的心头,日夜啃噬。

……

星澜集团顶层,总裁办公室。

沈星澜结束了最后一个会议,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。宽大办公桌的斜对面,原本放置着一组昂贵沙发的角落,此刻空了出来。取而代之的,是那幅巨大的、与周围严谨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——《困兽》。

画已经被专业地装裱起来,在射灯的照射下,画布上每一道狂乱的笔触,每一片压抑的色彩,都纤毫毕现。那挣扎的、咆哮的力量,几乎要冲破画框的束缚,弥漫在整个办公室的空间里。

每个进入办公室汇报工作的高管,都会不由自主地被这幅画吸引目光,然后露出或诧异、或不解、或小心翼翼的表情。没有人敢问沈总为何要将这样一幅充满“负面情绪”的画,挂在如此重要的位置。

沈星澜自己,也时常会在工作的间隙,抬起头,看向那幅画。

她看着那团混沌中的挣扎,看着那几乎要撕裂一切的痛苦。她想起那个站在画廊阴影里,眼神荒凉而决绝的年轻男人。

她买下这幅画,最初的动机是什么?是为了掌控?是为了消除一个不和谐的音符?还是……为了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求证?

她发现,这幅画对她而言,像一面镜子。一面照见她习以为常的、由逻辑和利益构筑的世界的镜子。镜子的另一面,是她早已遗忘的,属于情感的、混乱的、原始的领域。

看着它,她会偶尔走神,会想起一些早已被尘封的、属于她自己的……渴望与挣扎。那些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深埋在冰山下的东西。

这很危险。

她知道。这种不受控的、被艺术作品引发的情绪波动,对于她的位置而言,是危险的。

但她没有将它移走。

林薇敲门进来,送上一份需要紧急签字的文件,目光下意识地又瞟向了那幅《困兽》。

“沈总,关于城东那块地的竞标方案……”

沈星澜接过文件,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画上,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:“林薇,你觉得……痛苦有价值吗?”

林薇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老板会问这样一个与工作毫无关系,又如此哲学的问题。她谨慎地思考了一下,回答:“从积极的角度看,痛苦或许能让人成长……”

沈星澜淡淡地打断她:“我不是问它的功能性。”

她转过头,看向林薇,眼神深邃:“我是问,痛苦本身,它的存在,有价值吗?”

林薇张了张嘴,最终没能给出答案。

沈星澜也没有期待她的答案。她拿起笔,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,动作流畅,一如往常。

只是在林薇离开后,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《困兽》。

画中的困兽,依旧在无声地咆哮。

而她,这个站在权力和财富顶端的女人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在她冰冷有序的世界里,闯入了一个无法用逻辑解构的、滚烫而危险的变量。

这个变量,名叫陆清欢。

而他,此刻正在成功的泡沫里,体验着比失败更深沉的迷失。

陆清欢,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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