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澜集团顶楼，空气净化系统无声地运转，将一切维持在恒温恒湿的、无菌般的标准状态。然而，那幅悬挂在办公室一角的《困兽》，却像一个顽固的病毒，持续不断地向这片精密控制的环境释放着不稳定的干扰波。
沈星澜发现自己看画的次数，越来越频繁。
起初只是工作间隙无意识的抬头，后来演变成一种刻意的、带着研究性质的凝视。她试图用她习惯的逻辑去解构它——构图、色彩、笔触、象征意义。她甚至让林薇找来了陆清欢更早期的作品资料进行对比分析，试图理清他艺术风格演变的轨迹，找到《困兽》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冲击力的“技术原因”。
但这一切理性的分析，在直面画作本身时，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那是一种超越技巧的、 raw（原始）的冲击。它不讲述一个具体的故事，不表达一个清晰的观念，它只是将一种极致的情绪状态——痛苦、挣扎、愤怒、绝望——如同实质般泼洒在画布上，强迫观者去感受，去共情。
而沈星澜，这个习惯于掌控一切，将情绪视为效率最大化的障碍的女人，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完全屏蔽这种“感受”。
她会看着画中那片混沌的黑暗，想起某些被刻意遗忘的、属于她自己的深夜。想起初掌集团时面对的重重阻力，想起那些隐藏在笑脸下的算计与背叛，想起无数次在做出可能影响数千人命运的重大决策时，那份压在心头、无人可诉的沉重。
那些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和冰冷的面具深埋起来的东西，仿佛被这幅画撬开了一丝缝隙，隐隐躁动。
更让她感到不适的是，她开始频繁地想起陆清欢。
想起他在酒会上那双干净又不安的眼睛，想起他在街边阴影里那冰封火焰的眼神，想起他在阁楼门口，像守护领地的野兽般的姿态，想起他在画廊开幕式上，那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、近乎崩溃的绝望。
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她的脑海，干扰着她的专注。在一次重要的并购案讨论会上，当下属汇报着复杂的财务数据时，她的思绪竟然飘忽了一下，莫名联想到如果陆清欢来处理这些数字，会是一幅怎样混乱而抽象的涂鸦。
这个念头让她悚然一惊。
她立刻强行掐断了这荒谬的联想，重新将注意力拉回会议，但心底那一丝失控的感觉，却清晰地留下了痕迹。
这种失控感，在她一次偶然经过集团旗下新成立的、正在装修的“星澜艺术中心”时，达到了一个高峰。
艺术中心的设计充满现代感，大量运用了玻璃、金属和LED光影效果。工人们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设备调试。她在一间准备用于新媒体艺术展示的展厅外驻足，里面正在测试一套复杂的环绕立体声系统。
突然，一阵低沉到近乎次声波的、模仿深海环境的音频，混合着某种类似鱼类鳃部开合、水流涌动的白噪音，毫无预兆地通过隔音并不完善的门缝传了出来。
那声音并不响亮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直达脏腑的共鸣感。
沈星澜的身体猛地一僵。
一瞬间，她眼前不是充满科技感的展厅，而是《困兽》画布上那片幽邃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蓝。耳边似乎响起了颜料在画布上刮擦的沙沙声，以及那个男人压抑的、沉重的呼吸声。
一股强烈的、生理性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。
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，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沈总！您怎么了？”跟在身后的林薇吓了一跳，连忙上前扶住她。
音频被迅速关掉，周围恢复寂静。
沈星澜闭着眼，深吸了几口气，强行压下了那股不适。她推开林薇的手，站直身体，恢复了惯常的冷静，只是脸色依旧有些难看。
“没事。”她声音有些微哑，“这里的隔音，需要返工。”
“是，沈总，我马上通知项目负责人！”林薇连忙应下，心有余悸。
沈星澜没有再停留，快步离开了艺术中心。坐进车里，密闭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，她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。
她靠在椅背上，抬手轻轻按着太阳穴。
那声音……怎么会引起如此剧烈的反应？
她清楚地知道，那不是因为声音本身，而是因为那声音所触发的、与那幅画和那个人相关的联想。
陆清欢。
这个名字，连同他那些充满痛苦和力量的作品，已经像一枚楔子，强硬地钉入了她秩序井然的世界，并且开始引发她无法预料的、连锁的崩塌。
她必须重新掌控局面。
……
与此同时，在城市另一端的豪华公寓里，陆清欢正经历着另一种形式的崩塌。
阿杰为他接下了几个商业合作邀约——为一个高端品牌绘制限量版包装，参与一个热门IP的联名艺术创作。这些项目报酬丰厚，能迅速巩固他“新锐艺术家”的地位。
但陆清欢拿着项目brief（简报），只觉得无比荒谬。
品牌要求“在保持您独特艺术风格的同时，融入我们‘优雅、永恒’的品牌调性”。
IP方希望他“用您的笔触，诠释主角内心的光明与希望”。
他的风格？他的风格是《困兽》是《窒息》！是痛苦和挣扎！如何去表达“优雅永恒”？如何去诠释“光明希望”？
他试图按照要求去画，结果画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，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。品牌方和IP方的反馈很快传来，委婉地表示“与预期略有出入”，希望他能“稍作调整”。
“调整？”陆清欢将画笔扔在地上，颜料溅得到处都是，他对着电话那头的阿杰低吼，“怎么调整？把痛苦调整成微笑？把挣扎调整成岁月静好？阿杰，我画不出来！我他妈画不出来这些虚假的东西！”
“清欢，你冷静点！”阿杰在电话那头苦口婆心，“这是个过程！我们需要打开市场，需要让更多人接受你！你不能总是待在《困兽》那个阶段啊！生活总要继续，艺术也可以有更多面向……”
“这不是面向！这是背叛！”陆清欢打断他，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哑，“背叛我自己！背叛我的画！”
他挂断电话，将手机狠狠砸在柔软的地毯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他环顾着这个光鲜亮丽、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“新家”。这里没有灵魂，没有痛苦，也没有……真实。
他像一尾被强行移植到华丽鱼缸里的野生鱼，尽管拥有了清澈的水和充足的食物，却失去了赖以生存的、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广阔水域。
他失去了创作的根基。
他踉跄着走进画室，看着那些崭新的、昂贵的画材，看着画架上那幅半成品——一个试图迎合市场、却显得无比空洞和虚假的构图。
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。
他会不会……再也画不出像《困兽》那样的作品了？
他会不会……在成功的泡沫里，被彻底驯化，最终变成一个批量生产“艺术装饰品”的匠人？
这个念头，比之前所有的贫困和失败，都更让他感到恐惧。
他猛地转身，冲出了公寓。他需要离开这里，需要回到能让他呼吸的地方。
他下意识地，朝着原来那个破旧阁楼的方向走去。
仿佛只有在那片承载过他最真实痛苦与挣扎的“水域”附近，他才能重新找到自己，找到那几乎要熄灭的、创作的火焰。
两个迷失的灵魂，一个在权力的巅峰感受着秩序失控的恐慌，一个在成功的泡沫里体验着根基崩塌的危机。
他们都在寻找着什么。
而命运的丝线，正将他们引向一个无法回避的、再次交汇的节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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