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点十一分，岚津江面浮起第一具尸体。
起钩的渔民老周发誓，他看见月光打在男尸胸口，像给一幅被烫坏的图腾镀了层碎银——那纹身通体灰黑，鲲鹏羽翼被开水浇得翻卷，筋肉虬结，仿佛随时会挣破皮肤，发出垂死的嘶叫。
值班民警把电话打进市局刑侦支队时，林祁鹤正把助听器塞进右耳。
那玩意是新款，黑色外壳，戴在耳背像一条蛰伏的小蛇，此刻却"喳喳"窜进电流，混着窗外雨声，一并砸在他鼓膜上——
"岚津江下游发现浮尸，胸口有纹身，疑似烫烧损毁。"
林祁鹤用指节抵了抵耳廓，声音低冷："收到，十五分钟到。"
他拎起椅背上的外套，关灯，顺手把抽屉里那枚烧得变形的警号XY0717塞进裤兜。金属片带着常年摩挲的体温，像一块被海水冲刷多年的礁石，时刻提醒他——火从未熄灭。
案发现场在旧港三号码头下游。
雨丝斜织，警戒线外围停满渔船，探照灯照出江面一圈晃动的白。
林祁鹤弯腰穿过警戒线，鞋底踩碎的水花溅到裤脚，像零星的墨点。
法医林玥蹲在地上，朝他抬了抬下巴："尸体刚捞上来，男性，二十五到三十岁，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。"
林祁鹤蹲下身。
死者仰面，雨水冲淡了血迹，却冲不走胸口那片狰狞的纹身——鲲鹏展翅，羽端被高温灼得翻卷，露出皮下焦黑的肌理。
他伸手，指尖悬在纹身上方两厘米，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，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锡纸。
"开水烫的？"他问。
"沸水，至少九十度。"林玥推了推眼镜，"活着的时候浇上去，皮下组织呈'手套样'坏死，疼得跟下油锅差不多。"
林祁鹤眉心微蹙，右耳助听器里窜进一阵杂音，他下意识用指节抵住耳廓，仿佛要把疼痛按回去。
那瞬间，死者被烫得皮开肉绽的画面与记忆深处的火场重叠——十年前，仓库二楼，火舌从天花板坠落，少年林祁鹤把另一个人推出去，自己却被钢梁砸中右耳。
鼓膜撕裂的剧痛，与沸水浇身，究竟哪个更疼？
他深吸一口潮冷的江风，强迫自己回神："身份？"
"指纹被强酸腐蚀，面部毁容，像是有人想让他彻底蒸发。"林玥抬手，把尸体翻了个面，露出后颈一道细小的针孔，"海洛因过量，注射后抛江，但——"
她顿了顿，"真正的死因，是窒息。"
林祁鹤挑眉。
"肺部没有硅藻，鼻腔有纤维，嫌疑人先勒死他，再注射毒品制造吸毒过量假象，最后用沸水毁掉纹身。"林玥用镊子夹起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纤维，"聚酯纤维，阻燃处理，十年前的老工艺，现在基本淘汰。"
阻燃剂。
这三个字像钉子敲进沈砚太阳穴，他耳膜深处"嗡"地一声，仿佛又听见火警尖锐的嘶叫。
他掏出证物袋，把那根纤维装进去，动作极轻，像在对待一枚随时会爆炸的雷。
凌晨五点，天仍黑得像一池搅散的墨汁。
技侦打灯，在码头地面提取到半枚鞋印，鞋底磨损严重，右足跟外侧缺了一块，呈"月牙"形。
林祁鹤蹲在旁边，用签字笔在地面虚画一步，忽然起身，顺着鞋印方向走。
十米外，是废弃的集装箱堆场。
他抬手，示意技侦关灯，所有人屏息。
雨声里，隐约传来"滴答、滴答"的轻响——像血，又像水。
集装箱缝隙，灯光一闪。
林祁鹤拔枪，侧身切入。
狭窄通道尽头，有人背对他蹲在地上，黑色连帽衣，右手正把什么塞进汽油桶。
"警察！不许动！"
那人猛地回身，帽檐下露出一双极黑的眼，像两口深井，映出林祁鹤持枪的影子。
下一秒，他抬手——
"呲啦"
打火机火苗蹿起，照亮他左腕内侧，一朵蓝色火焰纹身，像被囚在皮肤里的幽灵。
林祁鹤的枪口纹丝不动，心脏却在那瞬间失控，血液轰然涌向耳膜——
那双眼，太熟悉。
十年前，仓库火场，少年林祁鹤最后看见的，就是这样一双映满火光的眼睛。
"顾迟？"
名字滚出喉咙，像一粒带着锈味的子弹。
对方却笑了，薄唇勾出极轻的弧度，打火机往汽油桶口一抛——
"轰！"
火球腾空，热浪把林祁鹤掀翻，他滚出两米，耳膜瞬间闭合，世界变成一部默片。
火光里，黑影翻上集装箱顶，消失在天幕。
林祁鹤咬牙，举枪追射，却因为右耳失准，子弹擦着对方鞋底，溅起一串火花。
他翻身跃上箱顶，雨点砸在滚烫的铁皮，升起白烟。
远处，那人停在一盏路灯下，回头，冲他抬了抬手——
右手食指与拇指交叠，比出一个"十"字。
十年前，他们曾用这个手势约定见面。
林祁鹤的呼吸卡在喉咙里，像塞了一团火炭。
他看着那道背影被雨夜吞没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，仿佛要冲破肋骨的牢笼。
耳机里，队友的呼喊遥远得像隔了层水面——
"林队！你怎么样？"
林祁鹤低头，看火光映在自己颤抖的枪管上，一字一句：
"嫌疑人，顾迟。"
清晨六点，雨停了。
火被扑灭，汽油桶残骸冒着青烟，技侦在里面提取到一块被烧掉一半的聚酯纤维布，与死者肺部纤维成分一致。
林祁鹤站在灰烬里，用签字笔拨动一块扭曲的金属——那是一枚被高温熔化的拉链头，残留字母"C"与"H"。
CH，迟鹤。
岚津最神秘的纹身店，传言只给"内部人"纹身，预约排到明年。
而店主，姓顾，名迟。
林祁鹤用指尖捻起拉链头，金属烫得他皱眉，却舍不得松。
右耳助听器里，电流沙沙，像那场火在远处复燃。
他忽然想起，自己第一次见顾迟，也是在雨夜。
十年前，仓库后门，少年顾迟被推出火场，滚进泥水里，抬头看他，眼睛亮得吓人。
那时林祁鹤以为，自己救了一个人。
如今，他不敢确定了。
上午八点，"迟鹤"纹身店。
卷帘门半掩，门口挂着"今日预约已满"的木牌，风铃在雨后轻晃，发出清脆的"叮"。
林祁鹤推门，铜铃响，前台没人。
铺面不大，却极深，走廊两侧挂满手绘稿——鲲鹏、火焰、蓝玫瑰、警号……
尽头，一盏旧式手术灯亮着，照出转椅上背对门口的男人。
黑色短袖，左臂纹身从肩膀蔓延到腕骨，蓝焰在皮下跳动。
他右手拿着纹身机，针头"滋滋"作响，正往自己左腕内侧添最后一笔——
一朵小小的、燃烧的雨滴。
林祁鹤的枪口抬起："顾迟。"
男人停手，针头离开皮肤，血珠渗出，像一串极细的朱砂。
他转身，灯光打在脸上，映出高挺的鼻梁与过分苍白的皮肤，眼尾有一颗浅褐色的泪痣。
"小鹤哥哥，"他开口，声音低而哑，像被烟熏过，"好久不见。"
林祁鹤听到这个称呼，怔了一下，视线掠过工作台上那张手绘——鲲鹏展翅，胸口位置却空出一块，仿佛等待新的灼伤。
他忽然明白，江岸浮尸的纹身为何被烫毁——
有人想抹掉"鲲鹏"，有人想抹掉"证据"，而顾迟，想抹掉"谁"？
"今天凌晨两点到四点，你在哪？"
顾迟用棉签按住腕上伤口，笑出一声极轻的"呵"："在家，给客户纹身，有监控。"
"客户姓名？"
"隐私。"
林祁鹤上前一步，枪机轻响："死者胸口有鲲鹏纹身，被沸水烫毁，与你桌上这张手稿一模一样。"
顾迟挑眉，仿佛听见什么趣事："世界这么大，有相似图案不稀奇。"
他抬手，把那张手绘对折，再对折，慢条斯理撕成四块，抬眸看沈砚，"或者，林队愿意铐我回去慢慢问？"
林祁鹤的舌尖抵住上颚，尝到铁锈味。
他忽然收枪，掏出定位腕表，金属表带垂下，像一条银亮的蛇："配合调查，二十四小时定位，直到你提供不在场证明。"
顾迟垂眼看腕表，又看林祁鹤，眼尾弯出一点笑："二十四小时？林队确定只想要二十四小时？"
灯光下，他左腕那朵蓝焰纹身渗着血，像刚被点燃。
林祁鹤的助听器窜进电流，杂音里，他听见自己心跳——
咚。
像十年前，火场里，有人把最后一口氧气渡给他。
咚。
像此刻，灰烬里，有人把火重新点着。
他抬手，把腕表扣在顾迟腕骨，"咔哒"一声，锁死。
"计时开始。"
窗外，雨又下了起来，细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，像无数细小的火星，试图把这座城市重新点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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