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栀禾第一次见到那片悬崖上的栀子花海时,风里都裹着蜜。
那年她七岁,扎着羊角辫,白色棉布裙角沾着草屑,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。年祈安跟在她身后,深蓝色的运动服袖口卷到小臂,指尖捏着个竹编的小篮子——那是他前一晚用奶奶的旧竹筐改的,专门用来给她装栀子花。
“栀禾,慢点儿跑,前面没路了。”年祈安的声音追着风飘过来,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。
林栀禾却没停。她刚在山腰听见嗡嗡的蜂鸣,循着声音往上爬,拨开最后一丛带刺的野蔷薇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眼前是片不算宽的悬崖平台,铺天盖地的栀子花正开得盛,雪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,花蕊是嫩黄的星子,风一吹,香气像潮水似的涌过来,差点把她熏得打个趔趄。
“祈安!你快来看!”她转过身朝山下喊,声音里满是雀跃,“好多栀子花!比外婆家院子里的还多!”
年祈安跑过来时,额角沁着薄汗。他顺着林栀禾的目光看去,也忍不住“哇”了一声。平台边缘的岩石上垂着几簇藤蔓,藤蔓间点缀着白色的花,再往下就是云雾缭绕的山谷,阳光洒在花瓣上,像是给每一朵花都镀了层金边。
“小心点,别靠太近。”年祈安伸手拉住林栀禾的手腕,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,又轻轻松了松力道,只虚虚地圈着,“这地方太陡了。”
林栀禾却没在意。她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朵开得最饱满的栀子花,凑到鼻尖闻了闻,甜香瞬间漫进鼻腔。她记得外婆说过,栀子花要趁清晨带露摘,晒干了能泡茶,还能缝进香囊里。她抬头看向年祈安,眼睛亮晶晶的:“我们多摘点吧,回去给你做个香囊,这样你下次踢足球就不会出汗臭啦。”
年祈安的耳朵瞬间红了。他别扭地转过头,假装去看远处的山,嘴里却嘟囔着:“谁要你的香囊……不过你要是想做,也不是不行。”
林栀禾笑得更欢了。她站起身,踮着脚去够岩石缝里的一朵栀子花——那朵花开得特别高,花瓣舒展,像是展翅的蝴蝶。她的手刚碰到花瓣,脚下的泥土突然松了,整个人猛地往前一倾。
“啊!”
尖叫声还没完全出口,林栀禾就觉得身体失重,风在耳边呼啸,崖下的云雾像张巨大的网,正朝着她扑过来。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,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想着:完了,我要摔下去了。
就在这时,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那只手很用力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棉布传到她的皮肤上。林栀禾睁开眼,看见年祈安正趴在悬崖边,半个身子探出来,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旁边的藤蔓,藤蔓的枝条已经被拉得笔直,像是随时会断裂。
“栀禾,别慌!”年祈安的声音有些发颤,额头上的汗滴落在她的手背上,冰凉的,“抓紧我,我拉你上来!”
林栀禾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她看见年祈安的脸涨得通红,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,深蓝色的运动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。她想说“你别管我了”,可喉咙像被堵住似的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能死死地抓住年祈安的手,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。
年祈安咬着牙,一点一点地把林栀禾往上拉。藤蔓的枝条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响声,像是在抗议。就在林栀禾的膝盖快要碰到平台的时候,她脚下突然又滑了一下,身体再次往下坠去。
“祈安!”
这一次,年祈安没抓住。
林栀禾只觉得手腕上的力道突然消失,紧接着,她就听见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山谷。她跌坐在平台上,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,疼得她喘不过气。她爬过去,趴在悬崖边往下看,云雾缭绕,什么也看不见。
“祈安!年祈安!”她朝着山谷喊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你在哪儿?你回答我啊!”
风里只有栀子花的香气,还有她自己的哭声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山下传来了脚步声。是年祈安的奶奶,还有村里的几个大人。他们听见林栀禾的哭声,赶紧跑了上来。林栀禾指着悬崖下,话都说不完整:“奶奶……祈安他……他掉下去了……”
年奶奶的脸一下子就白了。大人们赶紧找来绳子,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顺着绳子往下爬,林栀禾坐在原地,手里还攥着那朵没摘下来的栀子花,花瓣已经被她捏得皱巴巴的,沾了泪水,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年祈安被救上来了。他躺在担架上,额角缠着纱布,脸色苍白,闭着眼睛,像是睡着了。医生说,他掉下去的时候被半山腰的树挡了一下,万幸没有生命危险,但可能会有短暂的失忆。
林栀禾趴在病床边,看着年祈安的脸,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。年祈安的手指动了动,慢慢睁开了眼睛。他看着林栀禾,眼神里满是陌生,像是第一次见到她。
“你是谁啊?”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刚睡醒的沙哑。
林栀禾的心一下子就凉了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“我是栀禾啊,我们一起摘栀子花的栀禾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哽咽。她把那朵皱巴巴的栀子花放在年祈安的枕头边,转身跑出了病房。
外面的风很大,吹得她眼睛疼。她想起以前,每次她哭的时候,年祈安都会把她拉到身后,替她挡着欺负她的小孩,还会把口袋里的糖偷偷塞给她。他说过,要一直跟她一起玩,等他们长大了,还要一起去栀子寺祈福——那是村里的一座老庙,据说在那里许愿很灵。
可现在,他不记得了。他不记得她,不记得那片栀子花海,也不记得他曾经为了救她,差点摔下悬崖。
林栀禾走到医院的院子里,看见几棵栀子树正开着花。她伸手摘了一朵,放在鼻尖闻了闻,还是以前的香味,可她却觉得,那香味里,多了点苦涩。
她想,以后再也不摘栀子花了。
第二天,年祈安就跟着奶奶搬去了城里。林栀禾去送他们的时候,年祈安正坐在车里,手里拿着一个新的竹编篮子,是他妈妈给他买的。他看见林栀禾,只是礼貌地笑了笑,然后就转过头,看着车窗外的风景。
车开走的时候,林栀禾站在路边,看着车尾灯越来越远,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。她手里攥着那个年祈安曾经用来给她装栀子花的小篮子,篮子里空荡荡的,只有几片掉落的花瓣。
后来,林栀禾再也没去过那片悬崖。她听说,那片栀子花海因为没人打理,渐渐被野草覆盖了。再后来,村里修公路,那片悬崖被推平,种上了果树。
只有每年栀子花盛开的时候,林栀禾还是会摘几朵,放在窗台上。她会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天,想起那个深蓝色运动服的少年,想起他抓住她手腕时的温度,还有他最后那句陌生的“你是谁啊”。
她还会想起栀子寺。那座老庙还在,只是香火越来越淡。她去过一次,在菩萨面前许了愿,希望年祈安能想起她。可愿望终究没实现。
风又吹来了,带着栀子花的香气。林栀禾抬头看向远处的山,心里默默地想:年祈安,你现在还好吗?你还记得,曾经有个女孩,和你一起在悬崖边看过满片的栀子花海吗?
她不知道答案。她只知道,那片花海,那段记忆,会像栀子花的香气一样,一直留在她心里,不会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