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太监下榻的驿馆坐落在城东最清静的地段，青砖高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。柳文渊在前引路，两个小太监查验过名帖，这才放行。
穿过三重院落，才来到待客的正厅。孙太监穿着栗色团花便袍，正捧着个手炉倚在榻上，眼角余光扫过进门的二人，并未起身。
“给孙公请安。”柳文渊执礼甚恭，“这位便是云裳阁的沈姑娘。”
沈凝垂首行礼，目光掠过厅内陈设。紫檀木多宝格上摆着几件官窑瓷器，墙角香几上设着博山炉，袅袅青烟升起，满室都是龙涎香的贵气。
“抬头说话。”孙太监的声音尖细中带着沙哑。
沈凝抬头，见这位内侍年约四十，面白无须，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。
“听说你们云裳阁，能织云锦？”孙太监慢慢坐直身子，“可知私织云锦是什么罪过？”
柳文渊正要开口，沈凝已从容应答：“回公公的话，云裳阁不敢僭越。今日带来的，是民女琢磨出的新织法，特来请公公指点。”
她示意随行的伙计打开锦匣。一匹宝蓝色锦缎徐徐展开，上面用金线织出连绵的江崖海水纹，在厅内光线下，水纹竟似在缓缓流动。
孙太监的目光在锦缎上停留片刻，忽然冷笑：“巧言令色。这分明就是云锦的织法！”
“公公明鉴。”沈凝不慌不忙，“云锦用金线必是双股捻金，织纹必是通经断纬。民女这匹料子用的是单股金线，织法也是改良过的‘通经通纬’，与云锦规制不同。”
她上前一步，指尖轻点锦缎一角：“公公细看这水纹，用的是‘过线’技法，金线只走表面，不通背面。真正的云锦，必是两面如一。”
孙太监眯起眼，示意身旁的小太监取来放大镜。他对着料子仔细查验良久，脸色渐渐缓和。
“倒是有几分巧思。”他放下放大镜，“不过咱家听说，有人告你们窃取了苏记的织法？”
柳文渊脸色微变。沈凝却浅浅一笑：“公公说笑了。织造之术，各有传承。苏记若觉得我们窃了他们的技法，不妨当面对质。”
话音刚落，门外传来通报声：“苏记东家苏明远求见。”
苏明远带着两个捧着锦匣的伙计大步进来，见到沈凝在场，故作惊讶：“原来沈姑娘也在。”他转向孙太监，“公公，小人得知今日云裳阁要来献锦，特来请公公主持公道。”
“哦？”孙太监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炉里的炭火，“你有什么公道要主持？”
苏明远打开带来的锦匣，取出一匹金线织就的龙纹锦：“这是小人祖传的云锦织法，日前发现被云裳阁窃去。请公公明察！”
沈凝扫过那匹锦缎，忽然轻声问：“苏东家说这是祖传的织法，不知传自哪一代？”
苏明远一怔：“自是祖上所传。”
“那便奇了。”沈凝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，“这是民女在旧书肆偶得的《织造录》，其中记载的龙纹织法，与苏东家这匹料子分毫不差。而这书，是前朝永乐年间所著。”
厅内一时寂静。苏明远脸色发白，强自镇定：“单凭一本旧书，怎能作证？”
“自然不能。”沈凝合上册子，“所以民女请了织造局退休的老供奉前来，请公公允他进来作证。”
孙太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，微微颔首。
须发皆白的老供奉颤巍巍进来，对着两匹料子仔细比对后，缓缓道：“回公公，苏记这匹料子，龙睛的织法用了新近才传开的‘挑金’技法，绝不会是祖传。倒是云裳阁这匹，织法古朴中见新意，应是自创。”
苏明远冷汗涔涔，还要争辩，孙太监已不耐烦地摆手：“够了。”
他起身走到沈凝面前，目光如炬：“咱家再问你一次，云裳阁可能织出真正的云锦？”
沈凝迎上他的目光：“若得朝廷准许，民女愿一试。”
孙太监盯着她看了许久，忽然笑了：“好。十日后，咱家要亲眼看看你们的本事。”
从驿馆出来，柳文渊长舒一口气：“今日好险。”
沈凝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，淡淡道：“柳公子不觉得，苏明远来得太巧了些？”
柳文渊神色一僵：“姑娘这是何意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沈凝转身登车，“十日后见分晓。”
回到云裳阁，沈凝立即召集所有工匠。
“十日后，我们要在孙太监面前织出真正的云锦。”
工坊内一片哗然。陈师傅忧心道：“小姐，云锦工艺复杂，十日时间实在太紧。”
“不是要织完整的云锦。”沈凝展开一卷图样，“只要织出这样手帕大小的一块，证明我们有这个能力就行。”
图样上是一只展翅的凤凰，羽翼用七种不同颜色的丝线交织，眼睛处特意留白。
“最难的是凤眼的织法。”沈凝指尖点在图样上，“要用‘逐花异色’的技法，让凤眼在不同光线下呈现不同颜色。”
工匠们面面相觑。这技法他们只听老师傅提起过，从未亲眼见过。
“我知道难处。”沈凝取出几页笔记，“这是我这些日子琢磨出的织造要领，大家看看。”
笔记上密密麻麻记载着经纬的密度、金线的捻法、色彩的搭配，甚至还有温度湿度的控制要点。工匠们传阅着，眼中渐渐燃起希望。
“十日内，我们必能织成！”
接下来的日子，云裳阁后院日夜灯火通明。织机声、讨论声、染丝的流水声交织成一片。沈凝几乎住在工坊，亲自调试每一道工序。
第七日深夜，第一块样品终于织成。可对着灯光一看，凤眼处的色彩混杂不清，完全没有“逐花异色”的效果。
“问题出在金线的纯度上。”沈凝捻着失败的金线，“杂质太多，影响了光线的折射。”
“可上好的金线，至少要半个月才能从京城运来。”陈师傅急道。
沈凝沉思片刻，忽然想起什么：“去把我妆匣里那对金镯取来。”
春桃惊讶：“小姐，那是夫人留给您的……”
“快去。”
金镯在坩埚中融化，加入特制的药剂提纯，再拉成细如发丝的金线。当新制的金线在织机上穿梭时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第十日清晨，最后一道工序完成。
一块手帕大小的云锦在晨光中展开，凤凰展翅欲飞，最神奇的是那双凤眼，在光线下时而碧绿如春水，时而金黄如旭日。
沈凝轻轻抚过锦缎表面，长舒一口气。
“备车，去驿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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