驿馆的偏厅被临时改作了工坊。三台织机呈品字形摆放,正中那台提花机尤为醒目,深褐色的木质机身泛着幽光。厅内炭火烧得极旺,门窗紧闭,空气里浮着金粉和丝线的细屑。
孙太监端坐主位,永王府派来的纪先生坐在左下首,右下首则是织造局的官员。柳文渊与苏明远分坐两侧,厅内再无旁人。
沈凝带着陈师傅和两个助手进来时,感受到数道目光同时落在身上。她今日特意穿了件素净的藕荷色襦裙,发间只簪了支银簪。
“开始吧。”孙太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沈凝行礼后走向织机。陈师傅已经将经线调试妥当,一千二百根经线细如发丝,在灯下泛着浅金色的光泽。两个助手抬来彩丝和金线,按照色序排列在织机旁。
“民女今日要织的是‘凤穿牡丹’。”沈凝的声音平稳,“请容民女先调试织机。”
她坐上机凳,手指轻抚经线。这是最关键的一步——云锦的经线需要特殊的张力,太紧易断,太松则花纹模糊。她屏息凝神,指尖在千余根经线间游走,不时微调机杼。
纪先生忽然开口:“听闻云锦织造最难的是‘通经断纬’,不知沈姑娘如何解决彩纬不露于背面的问题?”
这问题问得刁钻。苏明远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扬。
沈凝手上动作未停:“回先生,民女用的是‘过纬’之法。彩纬只走花纹处,不通背面。”她拾起一根金线,“比如这金线,只在凤羽处出现,背面仍是素底。”
她说着,织机已经开始运作。机杼声节奏分明,金线在经线间穿梭,渐渐织出凤首的轮廓。最妙的是凤眼的织法,沈凝换了七种颜色的丝线,在不同光线下,凤眼竟真的呈现出异色效果。
孙太监微微前倾身子,纪先生也眯起了眼睛。
一个时辰后,凤身渐成。就在织到右翼时,一根经线突然崩断。
厅内响起细微的抽气声。经线崩断是织锦大忌,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。
沈凝神色不变,示意助手稳住织机。她取过特制的钩针,在断线处轻轻一挑一勾,不过片刻,断开的经线已被重新接好,几乎看不出痕迹。
“这是……”织造局的官员忍不住出声。
“是民女自创的‘隐结法’。”沈凝继续操作织机,“云锦经线细脆,难免意外。这法子能让断线处不露痕迹。”
孙太监与纪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日头渐高,厅内炭火更旺。沈凝额间渗出细汗,手上的动作却始终稳健。当最后一根金线织完,她轻轻剪断线头,起身退开。
完整的“凤穿牡丹”在织机上展开。金凤展翅,牡丹怒放,最绝的是凤尾处用了“晕色”技法,金色由深至浅,仿佛真有流光在羽翼间转动。
孙太监起身走近,取出放大镜仔细查验。他先看正面,再看背面,手指在布料上轻轻摩挲。
“经纬密度,符合规制。”他缓缓道,“金线纯度,上乘。织造技法……”他顿了顿,看向凤眼处,“这‘逐花异色’,确实是云锦的独门绝技。”
纪先生也上前查验,特别检查了之前断线的地方,果然找不到接痕。
“沈姑娘师从何人?”他忽然问。
“家母曾是绣娘,教过民女些基础。”沈凝垂眸,“其余的,都是自己琢磨,加上工坊老师傅们的指点。”
孙太监坐回主位,扫视在场众人:“看来,云裳阁确实有织造云锦之能。”
苏明远脸色发白,正要开口,纪先生却先说话了:“技艺是不错,不过云锦织造关系重大,还需考察工坊的规模与实力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孙太监点头,“三日后,咱家要亲往云裳阁查验。”
从驿馆出来,柳文渊快步跟上沈凝:“姑娘今日大展身手,实在令人佩服。”
沈凝停下脚步,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:“柳公子,那根经线,为何会突然崩断?”
柳文渊神色一僵:“姑娘这是何意?”
“经线崩断前,我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。”沈凝语气平静,“像是……明矾水。”
柳文渊的瞳孔微缩。
“经线在织前都要浸泡固色,若有人暗中加重明矾比例,便会发脆易断。”沈凝继续道,“今日所用经线,除了我和陈师傅,只有柳公子的人碰过。”
长街寂静,只有风声掠过。柳文渊沉默良久,终于叹了口气:“永王府……希望云裳阁知难而退。”
“所以公子就助他们一臂之力?”
“我别无选择。”柳文渊苦笑,“家父在永王府手下当差,有些事,由不得自己。”
沈凝凝视他片刻,忽然转身:“三日后,欢迎柳公子来云裳阁观礼。”
回到云裳阁,沈凝立即召来沈福:“去查柳文渊的父亲,现在何处当差,与永王府是什么关系。”
她又对陈师傅道:“这三日内,工坊闭门谢客。所有织机都要重新检修,尤其是经线的浸泡工序,必须您亲自监督。”
“小姐是担心……”
“今日之事,绝不会是最后一次。”沈凝望向窗外,“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只能走下去。”
三日后,云裳阁门前车马盈门。孙太监带着织造局官员准时到来,永王府的纪先生也一同前来。让人意外的是,安远侯府的周嬷嬷竟也出现在人群中。
沈凝亲自引着众人参观工坊。当看到专门为织造云锦设置的净室、特制的提花机和满库的上等原料时,孙太监频频点头。
纪先生却在一台织机前停下:“这织机似乎与别处不同。”
“这是改良过的提花机。”沈凝解释道,“比传统的节省三成工时,织出的花纹也更精细。”
“改良?”纪先生挑眉,“云锦织造规制严格,岂能随意改动?”
“民女不敢改动规制。”沈凝不卑不亢,“只是在外围机械上做了调整,核心的织造技法依然遵循古法。”
周嬷嬷忽然开口:“老身在京中见过宫中织造,云裳阁的工坊,倒比有些官营作坊还要齐整。”
查验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。送走众人后,沈凝独自在工坊里踱步。她知道,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
次日清晨,驿馆派人送来文书:云裳阁获准试织云锦,首批订单是十匹“江山永固”图样的锦缎,限期三个月完成。
随文书一起送来的,还有周嬷嬷的一封短笺:
“树大招风,好自为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