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书送到那日，云裳阁后院静得出奇。十匹“江山永固”的订单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。陈师傅捏着文书反复看了三遍，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小姐，这图样……”他指着文书附带的图纸，“龙睛要用猫眼石磨粉调金，凤羽要缀珍珠粉，光是配料就抵得上寻常云锦三倍的成本。”
沈凝正在核对随文书送来的原料清单，闻言笔尖一顿：“最重要的是金线。御用云锦必须用九成金，少一分都不行。”
“九成金？”染坊的老师傅倒吸一口凉气，“咱们库里的金线最多七成金，这差着两成呢！”
午后，沈凝带着清单去了城中最大的金铺。掌柜的听说要九成金线，连连摆手：“沈姑娘，不是小老儿不帮忙。这九成金线向来是官中直供，民间谁敢私造？那可是杀头的罪过！”
“若是宫中特许呢？”沈凝取出文书。
掌柜的验过文书，态度恭敬了些，却仍是为难：“便是有文书，这原料也难办。上个月官府刚收了各家金铺的存料，说是要充作军饷。如今莫说九成金，便是七成金的存货也不多了。”
从金铺出来，天色已暗。沈凝站在街口，看着对面苏记金铺门前络绎不绝的客人，眸光渐深。
“小姐，”沈福低声道，“打听清楚了，苏记金铺今早刚进了一批上等金料，说是永王府订的。”
回到云裳阁，柳文渊已在厅中等候。他今日穿着墨色暗纹直缀，神色比往日更显凝重。
“金线的事，沈姑娘想必已经知道了。”他开门见山，“永王府卡住了所有官中金料的供应，苏记那边又垄断了市面上的存料。”
“柳公子有何高见？”
“高见谈不上。”柳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，“家父在永王府周旋多日，总算求得一个转圜——若姑娘愿意让出三成利润，永王府可以特批一批金料。”
沈凝接过密信，并不拆看，只轻轻放在桌上：“让出三成利润，云裳阁这单生意便是白忙一场。”
“总比交不出货，获罪问斩强。”柳文渊倾身向前，“姑娘，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。”
窗外忽然下起雨来，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纸。沈凝起身走到窗前，望着雨中朦胧的街景。
“我记得柳公子说过，柳家有一台祖传的提花机。”
柳文渊一怔：“是。”
“那台机器，现在何处？”
“在城郊别院。”
“明日我去看看。”沈凝转身，“金线的事，我自有办法。”
柳文渊还想再劝，见沈凝神色坚决，只得起身告辞。
他走后，沈凝立即召来陈师傅：“师傅可还记得，前朝云锦曾用鎏金线代替纯金线？”
陈师傅思索片刻：“确有此事。但鎏金线工艺复杂，早已失传。况且鎏金终究不是真金，宫中怕是通不过查验。”
“若是鎏金厚度达到三毫，光泽与九成金无异。”沈凝取出一本旧籍，“这是从故纸堆里翻到的记载。前朝工匠用特殊技法，能让鎏金线以假乱真。”
“可这技法……”
“我试过了。”沈凝引陈师傅到工坊角落，掀开一块绒布。绒布下是几束金线，在灯下闪着柔和的光泽。
陈师傅拈起一束细看，又用指甲轻轻刮拭，惊讶道：“这……这真是鎏金？”
“是。”沈凝点头，“我用的是双色鎏金法，铜芯先镀银，再镀金。镀层厚三毫，便与九成金无异。”
“但宫中查验严格，若是刮验……”
“所以要在织造时做手脚。”沈凝展开“江山永固”的图样，“龙睛和凤冠用真金线，其余用鎏金线。真金线织在显眼处，鎏金线织在暗处，查验时自然看不出破绽。”
陈师傅沉思良久，终于点头：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
当夜，云裳阁后院彻夜灯火通明。沈凝亲自调配鎏金药水，陈师傅带着徒弟赶制特制的织机梭子。这鎏金线比真金线脆弱，需要更精密的织机配合。
天将破晓时，第一束合格的鎏金线终于制成。沈凝对着晨曦细看，金光流转，与真金线几乎别无二致。
“小姐，”春桃匆匆进来，“安远侯府的周嬷嬷来了，说有要事相告。”
周嬷嬷披着沾露的斗篷，神色匆匆。她不及落座便低声道：“姑娘千万小心。永王府已经派人盯着云裳阁，就等着抓你们的把柄。”
“嬷嬷可知他们意欲何为？”
“自然是金线。”周嬷嬷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，“这是老身从京中带来的九成金线，数量不多，应个急还是够的。”
沈凝打开小匣，里面是十余束金光灿灿的金线。
“嬷嬷这份情，沈凝记下了。”
周嬷嬷摆手：“不必谢我。安远侯府与永王府向来不睦，他们想为难的人，我们自然要帮。”她顿了顿，压低声音，“不过老身还是要劝姑娘一句，鎏金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送走周嬷嬷，沈凝独自在厅中坐了很久。晨光透过窗棂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明白周嬷嬷的提醒——用鎏金线是铤而走险，一旦被发现，便是欺君之罪。
可若不用鎏金线，云裳阁根本完不成这十匹云锦的订单。
“小姐，”沈福在门外禀报，“工坊都准备好了，就等您示下。”
沈凝起身，整了整衣襟：“开始织造。”
第一匹“江山永固”云锦上机那日，云裳阁内外戒备森严。沈凝亲自守在织机旁，看着金线在经纬间穿梭。龙身用真金线，祥云用鎏金线，她设计得巧妙，远看根本分辨不出差异。
织到第三日，柳文渊不请自来。他站在织机旁看了许久，忽然轻声问：“沈姑娘这金线，似乎与寻常不同？”
沈凝手中梭子不停：“柳公子觉得哪里不同？”
“光泽……太过均匀了。”柳文渊俯身细看，“真金线织久了，总会有些细微的色差。可姑娘这金线，从头到尾色泽如一。”
织机声戛然而止。沈凝抬头，对上柳文渊探究的目光。
“柳公子想说什么？”
“我只是好奇。”柳文渊直起身，“永王府断了所有金料供应，姑娘这金线，从何而来？”
工坊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几个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，不安地看向这边。
沈凝缓缓放下梭子：“柳公子是来查验的？”
“我是来提醒的。”柳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小束金线，“这是苏记昨日送检的金线，被查出掺了假。永王府已经派人去各织坊抽查了。”
沈凝看着他手中的金线，那色泽、手感，竟与云裳阁的鎏金线有八分相似。
“苏记也用了鎏金线？”
“不止。”柳文渊压低声音，“他们声称，这鎏金线的工艺，是从云裳阁流出去的。”
窗外天色忽然暗了下来，一场暴雨即将来临。沈凝望着织机上完成一半的云锦，龙身金光灿灿，龙睛处的猫眼石粉在暗下来的光线中泛着幽光。
“柳公子今日来，就为了说这个？”
“我是来给姑娘指条明路。”柳文渊将声音压得更低，“今夜子时，城南土地庙见。”
他不等沈凝回答，转身离去。
工坊里重新响起织机声，却比先前急促了许多。沈凝坐在机前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束鎏金线。柳文渊的突然示好，是真心相助，还是另一个陷阱？
“小姐，”陈师傅走近，“还要继续织吗？”
沈凝抬眼，看向织机上渐成形的金龙。
“织。”她重新拿起梭子，“而且要织得比真金线还要漂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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