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官道上颠簸,越往南走,春意越浓。路边的柳树已经抽出嫩黄的芽,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盛,金灿灿的一片。陈师傅靠在车壁上打盹,花白的头发随着车厢摇晃。
沈凝翻开那本诗集。柳文渊的字迹清瘦有力,像他的人。她想起临走时他站在晨光里的样子,心里泛起一丝暖意。
“小姐,前面到驿站了。”车夫在外头喊。
驿站很破旧,墙角长着青苔。老板娘是个胖妇人,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抱怨:“这鬼天气,雨下了半个月,官道都冲垮了。”
果然,第二天他们就遇上了麻烦。一段山路被泥石流埋了,工人们正在抢修。领头的差役说至少得等三天。
“绕路呢?”沈凝问。
“绕路得多走五天。”差役摇头,“而且那边闹土匪,不安全。”
沈凝看着被堵住的路。淤泥里陷着几辆货车,货主正蹲在路边发愁。时间不等人,她决定绕路。
绕路的官道确实难走,坑坑洼洼的。第三天下午,他们在一个小镇歇脚。镇子很小,只有一家客栈。晚饭时,听见隔壁桌的商人在议论。
“听说了吗?永王府在江南有大动作。”
“什么动作?”
“要在江宁设卡,所有北上的丝货都要查验。”
沈凝手里的筷子顿了顿。陈师傅看她一眼,没说话。
夜里下雨了,雨点敲打着窗纸。沈凝睡不着,起身点了灯。账本摊在桌上,数字密密麻麻。这趟回江南,不仅要进货,还要重整那边的生意。京城的铺子虽然站稳了,根基还是在江南。
天亮时雨停了,空气里都是泥土的味道。他们继续赶路。越接近江南,景致越熟悉。白墙黑瓦的村落,纵横交错的水渠,还有那些熟悉的乡音。
“快到杭州了。”陈师傅有些激动,“半年没回来了。”
沈凝望着窗外。稻田里插秧的农夫直起腰,用汗巾擦脸。这个动作让她想起父亲。若是父亲还在,看到现在的云裳阁,应该会欣慰吧。
这天傍晚,他们终于到了杭州城外。夕阳把城门楼染成金色,护城河边的柳树绿得像要滴出水来。排队进城的人很多,吵吵嚷嚷的。
突然,一队官兵冲过来,把人群分开。一个骑马的军官高声喊道:“奉旨查案!所有人原地等候!”
人群骚动起来。沈凝他们的马车被挤到路边。她掀开车帘,看见官兵正在盘查一辆绸缎商的货车。
“是张记的车。”陈师傅小声说,“杭州最大的绸缎商。”
官兵把货箱一个个撬开,丝绸散了一地。领头的军官拿起一匹锦缎仔细查看,又和手里的册子对照。
“带走!”军官一挥手,张记的掌柜就被押走了。
人群议论纷纷。
“张记犯什么事了?”
“听说私运违禁丝货。”
“不可能吧?张记可是老字号了……”
沈凝心里一沉。张记是云裳阁在江南最大的供货商之一。
进城后,他们直接去了云裳阁老店。半年没回来,铺子还保持着原样,只是冷清了许多。留守的伙计看见他们,又惊又喜。
“东家可算回来了!”
“店里怎么样?”
伙计苦着脸:“不太好。这半个月,官府天天来查,客人都吓跑了。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马蹄声。几个衙役闯进来,为首的掏出文书:“奉知府令,查验丝货!”
这次查得特别仔细。衙役们把库房翻了个底朝天,连地砖都敲了一遍。最后什么也没找到,悻悻地走了。
“这已经是第五次了。”伙计说,“摆明了是找茬。”
晚饭后,沈凝独自在院里散步。月光很好,洒在青石板上,像铺了一层霜。她想起京城书院里的孩子们,想起阿卯亮晶晶的眼睛。
突然,后院传来一声轻响。沈凝警觉地停下脚步。
“谁?”
一个黑影从墙角闪出来。借着月光,沈凝看清那人的脸,吃了一惊。
“张掌柜?”
正是白天在城门口被带走的张记掌柜。他衣衫凌乱,脸上还有伤。
“沈东家,救我!”他扑通跪下,“我是逃出来的……”
沈凝把他扶进屋里,让伙计守着门。张掌柜喝了口热茶,手还在发抖。
“是永王府……他们要搞垮江南所有的绸缎商。”他喘着气说,“先在漕运加税,再在各地设卡。不服管的,就安个罪名抓起来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们要垄断江南的丝货生意。”张掌柜压低声音,“听说永王府和外商签了大单,要的量特别大。”
沈凝想起京城听到的传闻。原来永王府的野心这么大。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……我想去京城告御状。”张掌柜苦笑,“虽然希望渺茫,总比等死强。”
第二天,沈凝让伙计送张掌柜从水路离开。临走前,张掌柜交给她一本账册。
“这是我偷偷记的。永王府在江南的勾当,都在里面。沈东家,你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送走张掌柜,沈凝翻开账册。越看心越沉。永王府不仅垄断丝货,还涉及私盐、矿产,甚至……兵器。
她想起安远侯的提醒。永王府的势力,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。
接下来的日子,沈凝忙着重整江南的生意。她去了几家相熟的供货商,发现情况都很糟。有的已经被永王府收编,有的像张记一样濒临破产。
这天,她去看望染坊的老师傅。老师傅病了,躺在床上咳嗽。
“东家啊,这行当要变天了。”老师傅喘着气说,“永王府的人来找过我,出三倍工钱,让我去他们的工坊。”
“您答应了?”
“我推说病了。”老师傅摇头,“可是东家,其他师傅……怕是顶不住这个诱惑。”
从老师傅家出来,沈凝心情沉重。永王府这是要釜底抽薪,连工匠都要挖走。
回到铺子,陈师傅等在门口,脸色很难看。
“小姐,刚得到消息。永王府在城外建了个大工坊,把我们最好的三个染匠都挖走了。”
屋漏偏逢连夜雨。傍晚时分,知府衙门又来了人。这次不是查货,是传唤。
“沈东家,有人告你勾结逃犯。”衙役冷着脸,“请跟我们走一趟。”
沈凝心里明白,这是张掌柜的事发了。她镇定地换了衣服,跟着衙役出门。陈师傅想拦,她摇摇头。
“看好铺子。我去去就回。”
知府衙门还是老样子,青石台阶被磨得发亮。沈凝跪在堂下,听见惊堂木重重一拍。
“沈凝!你可知罪?”
“民女不知。”
“张记掌柜越狱逃走,有人看见他昨夜进了你的铺子!”
沈凝抬头。堂上坐着的是新来的知府,姓刘,据说是永王府的门人。
“大人明鉴,昨夜民女一直在铺子里,并未见过什么逃犯。”
“还敢狡辩!来人,带证人!”
一个瘦小的男人被带上来,是隔壁杂货铺的伙计。
“小的……小的昨夜起夜,看见张掌柜从云裳阁的后门进去……”
沈凝看着那个伙计。他的眼神躲躲闪闪,手指一直在抖。
“大人,”她平静地说,“可否让民女问证人几句话?”
得到准许后,她转向那个伙计:“你说看见张掌柜,他穿什么衣服?”
“青……青色长衫。”
“什么时辰?”
“子……子时三刻。”
沈凝笑了:“大人,张掌柜被通缉的画像上,明明穿的是褐色短褂。而且昨夜子时三刻,正下着大雨,这位伙计起夜,怎么看得清对面街上的人?”
伙计脸色煞白。知府的表情也变了。
“还有,”沈凝继续说,“张掌柜身高六尺,我们铺子后门的门楣只有五尺半。他若进去,必须弯腰。请问证人,他弯腰了吗?”
伙计支支吾吾答不上来。知府恼羞成怒,一拍惊堂木:“休得胡搅蛮缠!本案押后再审!退堂!”
回到铺子,天已经黑了。陈师傅和伙计们都等在厅里,看见她回来,都松了口气。
“小姐,这明显是栽赃!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凝揉揉眉心,“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底细。”
夜里,她给柳文渊写了封信,把江南的情况简单说了。信送出去后,她站在窗前发呆。月光下的杭州城静悄悄的,可这安静底下,藏着多少暗流。
第二天,更坏的消息传来。永王府的工坊提前开工了,而且出的第一批货,竟然和云裳阁的新品一模一样。
“他们肯定偷了我们的织法!”陈师傅气得直跺脚。
沈凝却异常平静。她走到织机前,抚摸着上面的丝线。
“是时候让他们见识真正的云裳阁了。”
她召集所有工匠,宣布了一个决定:停工三天,研发新品。
“小姐,这个时候停工……”
“正因为他们以为摸透了我们的底细,我们才要出其不意。”
这三天,工坊日夜灯火通明。沈凝把压箱底的技艺都拿了出来,那是母亲临终前传给她的独门绝技——七彩流光锦。
这种锦缎在不同光线下会变幻七种颜色,织法极其复杂,要经过七染七织。最关键的一道工序,必须在月光下完成。
第三夜,月圆如镜。沈凝亲自在院里架起织机,就着月光织最后一道金线。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,仿佛活了过来。
天亮时分,第一匹七彩流光锦终于织成。当它在晨光中展开时,所有工匠都屏住了呼吸。
锦缎上的牡丹仿佛在缓缓绽放,每一片花瓣都在流动着七彩光芒。
“这……这是天上的云霞啊!”一个老工匠喃喃道。
消息很快传开了。永王府的工坊里,管事气得摔了茶杯。
“不可能!他们怎么可能还有这种技艺!”
而此刻的沈凝,正带着这匹锦缎,敲开了江宁织造府的大门。开门的小厮看见她手中的锦缎,眼睛都直了。
“麻烦通传,云裳阁沈凝,求见曹大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