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后的京城,积雪还没化干净。沈凝裹着斗篷从书院出来,看见街角的柳树已经冒出嫩芽。阿卯跟在她身后,怀里抱着刚领的新书。
“东家,先生说我开春就能学《论语》了。”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。
沈凝摸摸他的头。这半年阿卯长高了不少,青布学服袖口又短了一截。
回到云裳阁,沈福已经在等着了。老管家搓着手,眉头皱成个疙瘩。
“小姐,出事了。江南来的货船在通州被扣了,说是要查走私。”
沈凝解斗篷的手顿了顿:“哪批货?”
“就是开春要用的生丝和染料。扣货的是漕运新来的刘主事,这人……是永王府举荐的。”
屋里静下来。窗外,融雪从屋檐滴落,嗒,嗒,敲在人心上。
沈凝走到窗前。街上人来人往,卖糖葫芦的吆喝声飘进来,带着年节后特有的懒散。
“备车,我去通州看看。”
通州码头比京城还冷。河风像刀子,刮得人脸生疼。沈家的货船孤零零靠在最偏的泊位,两个漕兵抱着胳膊守在跳板前。
“没有刘主事的手令,谁也不能动货。”漕兵鼻孔朝天。
沈凝没争辩,转身去了漕运衙门。衙门口排着长队,各家的掌柜都在抱怨货被扣了。她听见前面有人骂:“这刘扒皮,分明是要收孝敬!”
轮到沈凝时,刘主事正翘着脚喝茶。这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,官服绷得紧紧的。
“沈东家?”他皮笑肉不笑,“久仰。你们那批货……有点问题啊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手续不全。”刘主事慢悠悠吹着茶叶,“要补办,得等。”
“等多久?”
“这就难说了。”他抬眼,“快则十天半月,慢嘛……三个月五个月也说不定。”
沈凝盯着他:“开春织造耽误不得。”
“那是你的事。”刘主事放下茶盏,“不过嘛……要是沈东家懂事,或许能快点。”
他拇指搓着食指,意思明摆着。
沈凝起身:“该补的手续我会补。告辞。”
回到京城已是深夜。沈凝没回铺子,直接去了安远侯府。周嬷嬷提着灯笼等在角门。
“侯爷料到你要求。”她低声道,“这事棘手。漕运如今是永王府的地盘,明着帮不了你。”
“我不要明着帮。”沈凝说,“只想问一句,这刘主事,有什么把柄?”
周嬷嬷笑了:“姑娘聪明。他有个小舅子,在城南开赌坊。”
第二天,沈凝去了趟书院。柳文渊正在教孩子们对对子,粉笔灰沾了满袖。
听她说完,他放下书:“赌坊的事我来办。我在漕运还有几个老朋友,或许能说上话。”
“不必。”沈凝摇头,“你专心教书就好。”
柳文渊看着她:“你总是什么都自己扛。”
“习惯了。”
三天后,事情有了转机。漕运突然换了位姓赵的主事来查沈家的货。这位赵主事办事利索,当天就放了行。
沈福高兴得直搓手:“小姐怎么做到的?”
沈凝没说话。她想起那天在赌坊后巷,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跪地求饶的样子。原来刘主事贪墨的银钱,大半都填了这个小舅子的赌债。
货是运回来了,可耽误的这些天,工坊已经停了三天工。沈凝连夜清点库存,发现生丝只够用半个月。
“得另找货源。”她对陈师傅说,“京城附近可有能应急的?”
陈师傅摇头:“最好的生丝都在江南。京郊的……质量差一截。”
正发愁,林周氏来了。她如今在女学教书,气色好了许多。
“听说你缺生丝?”她放下包袱,“看看这个。”
包袱里是几束生丝,色泽莹润,质地柔软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我老家蓟州产的。虽比不上江南的,但应急够用了。”林周氏说,“我写了信,那边三天就能送一批来。”
沈凝摸着生丝,心里暖了一下:“多谢。”
“谢什么。”林周氏微笑,“你帮我的还少吗?”
有了蓟州的生丝,工坊重新运转起来。可沈凝知道,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
这天傍晚,她独自在库房清点。夕阳从高窗斜照进来,空气里飘着生丝特有的清香。她想起小时候,母亲教她认丝线时说:“好丝要闻着有甜味,摸着像婴儿皮肤。”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柳文渊提着一食盒站在那儿。
“听说你一天没吃饭。”他打开食盒,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。
沈凝这才觉得饿。她接过包子咬了一口,韭菜鸡蛋馅的,很香。
“书院怎么样?”
“都好。阿卯会背《千字文》了。”柳文渊看着她,“就是某个东家总不去看看。”
沈凝笑笑:“忙过这阵子。”
两人坐在货箱上吃包子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漕运的事,还没完。”柳文渊忽然说,“我听说,永王府要在漕运新立个规矩——所有江南来的丝货,都要加征三成税。”
沈凝放下包子。三成税,云裳阁的利润就没了。
“什么时候施行?”
“下个月。”柳文渊看着她,“得早做打算。”
夜里,沈凝对着账本坐到三更。加税的消息一旦传开,京城的绸缎都要涨价。可若是提前囤货,又要压一大笔银子。
她推开账本,走到院中。正月十五的月亮圆滚滚地挂在天上,照得满地清辉。
或许……该回江南一趟。
这个念头冒出来,她自己都愣了一下。离开江南大半年,她几乎没想过回去。那里有太多不愿回忆的往事。
可是现在,她突然很想念江南的春雨,想念工坊里染缸的味道,甚至想念那些勾心斗角的生意场。
第二天,她把想法和沈福说了。老管家愣了半天:“小姐要回去?那京城的铺子……”
“你守着。”沈凝说,“我带陈师傅回去。最多两个月就回来。”
消息传开,最舍不得的是书院的孩子们。阿卯拉着她的衣角:“东家还回来吗?”
“当然回来。”沈柔声说,“给你带江南的麦芽糖。”
临走前,她去和安远侯辞行。侯爷在书房见她,给了她一封信。
“带给江宁织造曹大人。他是我旧部,或能帮上忙。”
沈凝接过信。沉甸甸的,不止是信的重量。
正月二十,宜出行。沈凝带着陈师傅和两个伙计,踏上了回江南的路。马车出城时,她回头望了一眼。京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像一场还没做完的梦。
柳文渊在城门外等她。他递过来一个包袱:“路上吃的。”
“又不是不回来了。”
“早点回来。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“书院……孩子们会想你。”
马车驶出去很远,沈凝回头,看见他还站在原地。晨光给他镀了层金边,像个剪影。
陈师傅小声说:“柳公子人不错。”
沈凝没接话。她打开包袱,里面除了干粮,还有一本手抄的诗集。扉页上写着: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
她轻轻合上诗集。窗外,官道两旁的田野开始泛绿。春天真的要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