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习室的挂钟滴答作响,指针划过下午三点的位置时,张桂源的指尖终于离开了吉他弦。最后一个音符在空荡的房间里盘旋,带着点颤音,像一声没说完的叹息。他抬起手,揉了揉发酸的手腕,指腹上的茧子被琴弦磨得发亮,这是三个月来,它们唯一新增的痕迹。
窗外的梧桐树枝桠光秃秃的,去年这个时候,张函瑞总爱趴在窗台上,看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,说“每片叶子落地的声音都不一样,像不同的音符”。那时张桂源会从背后圈住他的腰,把下巴搁在他肩上,故意用胡茬蹭他的颈窝,惹得他笑着躲闪,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缠成一团,像首没写完的二重唱。
门被轻轻推开,带着一阵冷风。左奇函拎着两个保温杯走进来,杨博文跟在后面,怀里抱着一卷画纸。“猜你又没吃午饭。”左奇函把其中一个保温杯塞到张桂源手里,杯壁烫得他指尖一缩,“博文熬的南瓜粥,你以前说过喜欢的。”
张桂源揭开杯盖,热气裹挟着甜香漫上来,模糊了视线。他确实忘了吃饭,从早上七点到现在,他只反复弹着那首《四季》,弹到指尖发麻,弹到喉咙发紧,好像只要不停地弹,就能把张函瑞弹回来似的。
杨博文把画纸摊在钢琴上,是张练习室的素描。角落里画着把黑色吉他,琴颈上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缩写——是他和张函瑞名字的首字母,去年在琴房偷偷刻的,当时张函瑞紧张得手心冒汗,说“被老师发现要罚站的”,却还是按住琴身,让他刻得深一点。
“昨天去整理画具,翻到这个。”杨博文的指尖轻轻点在画纸上的吉他上,“上个月画的,那时你总抱着它发呆。”
张桂源低头喝粥,粥的甜意漫到舌尖,却压不住心里的涩。他想起张函瑞留在琴包里的那叠信,没有信封,没有地址,就那么摊在谱夹里,像一堆没说出口的心事。
第一封信是离开后的第三天写的:“南方的雨好大,比站台那天还大。我住的地方窗外有棵榕树,根须垂下来像帘子,你肯定会说像舞台上的装饰。今天试着唱了唱《四季》,到‘春樱’那句总跑调,原来没有你和声,我连调都找不准了。”
第二封写在一周后:“爸爸的病情稳定了些,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个琴行打杂,老板说我的嗓音适合唱民谣。昨天试弹了店里的吉他,音色不如我们那把,你要好好擦它,琴桥那里容易积灰,记得用软布……”
最新的一封停留在五天前,字迹有些潦草,像是在匆忙中写的:“听说你们那边降温了,你总爱踢被子,晚上睡觉记得把围巾盖在肚子上。左奇函要是再抢杨博文的暖手宝,你帮我打他……”后面空了大半页,只在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,像哭花了的。
这些信,张函瑞是托杨博文转给他的。每次杨博文把信递给他时,眼里总有种复杂的情绪,像在心疼,又像在鼓励。左奇函则会把自己和杨博文的信故意晃到他眼前,信纸上满是左奇函龙飞凤舞的字:“今天博文画了幅灵晶森林的画,把我画成了树懒,明明我比树懒帅一百倍!”“他又偷藏我的巧克力,说吃多了对嗓子不好,明明是他自己想吃!”
张桂源从没给张函瑞回信。不是不想,是不知道该说什么。说练习室的梧桐叶落光了?说左奇函又和杨博文为了颜料吵架了?说他每天抱着吉他,弹到手指出血?这些话堵在喉咙里,像没调好的和弦,怎么也唱不出口。
“对了,”左奇函突然想起什么,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陶盆,“给你的。”
陶盆里装着黑色的泥土,土面上压着颗圆滚滚的种子,像颗被打磨过的鹅卵石。“灵晶森林的土,”杨博文解释道,“上次去写生时挖的,里面混了森林深处的腐叶,据说能种出会发光的花。”
张桂源接过陶盆,泥土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草木香,让他想起去年夏天,他们四个去灵晶森林露营。左奇函背着杨博文蹚过小溪,杨博文的画夹在背上晃悠,里面装着刚画的晚霞;他牵着张函瑞的手,走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,脚下发出沙沙的响,张函瑞突然停下来,指着头顶的星空说:“你看,星星像不像乐谱上的音符?”
那天晚上,他们围着篝火唱歌,张函瑞的声音混着风声,温柔得像月光。左奇函趁杨博文不注意,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下,杨博文的脸比篝火还红,却把画夹往他怀里塞:“给你,画的星星。”
“把它放在窗边吧,”杨博文指着练习室的窗台,“多晒太阳,说不定真能开花。”
张桂源把陶盆放在窗台上,正对着吉他。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种子上,泛着微弱的光。他突然想起张函瑞信里写的:“南方的榕树开花了,小小的,白得像雪,风一吹就飘下来,像在撒花瓣雨。”
从那天起,张桂源的生活多了件事——给种子浇水。每天早上来练习室,先往陶盆里浇点水,看着水珠慢慢渗进土里,留下深色的痕迹;晚上离开前,再蹲在窗台前看一会儿,像在等待一个会迟到的约定。
左奇函总嘲笑他“走火入魔”,杨博文却偷偷告诉他:“这种子要听音乐才长得快,你多唱唱歌给它听。”
于是张桂源开始对着种子唱歌。从《四季》唱到他们写的每一首小调,从清晨唱到日暮。唱到“夏夜晚风”时,会想起张函瑞总爱在晚风里闭着眼哼歌,发丝蹭过他的颈窝,痒得像羽毛;唱到“秋雁衔叶”时,会想起站台那天的雨,混着眼泪,涩得发苦;唱到“冬雪落发”时,声音会哽咽——去年冬天,张函瑞的头发上落了雪,他伸手去拂,指尖触到他的发梢,冷得像冰,却在触到的瞬间,烫得他心口发颤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画纸上的吉他落了层薄灰,信纸上的字迹渐渐褪色,陶盆里的种子却毫无动静。左奇函打趣说“被骗了,根本长不出花”,杨博文却蹲在盆边,认真地说:“再等等,灵晶森林的花,都长得慢。”
这天清晨,张桂源像往常一样去浇水。蹲在窗台前时,他忽然发现泥土裂开了道细缝,缝里冒出个嫩绿色的芽尖,像个怯生生的问号,沾着晶莹的露水,在阳光下泛着透明的光。
他愣住了,手指悬在半空,不敢碰。这抹绿太纤细,太脆弱,像个稍不注意就会碎掉的梦。
“开花了?”左奇函和杨博文推门进来,看到他蹲在窗台前,凑过来看。
“刚发芽。”张桂源的声音有点哑,像蒙着层水汽。
杨博文笑了,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:“我说吧,会发芽的。”左奇函从背后搂住他的腰,下巴蹭着他的发顶:“比你画的星星还亮。”
那天晚上,张桂源写了第一封回信。他没写练习室的梧桐,没写左奇函的打闹,只写了句话:“练习室的种子发芽了,嫩绿色的,像你第一次跟我打招呼时,眼里的光。”
他把信折成星星的形状,放进那个深棕色的谱夹里,和张函瑞的信放在一起。窗外的月光落在谱夹上,像一层温柔的纱。
他知道,这封信或许永远寄不出去。但没关系,就像杨博文说的,有些东西不用寄,也能顺着风,飘到想去的地方。
风停了,但种子发了芽。
他们的歌,还在风里飘。
而等待,就像这颗慢慢长大的芽,藏在土里的根,正在悄悄蔓延,朝着有光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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